木芙蓉盛开的院子里,湖波泛起,荡得荒凉,坠入塘中的雨滴溅起满池肃杀,昨日还有几分繁华热闹的贵族庭院,今朝却萧瑟如秋。

那名带路的雏妓一直在颤抖,并非因为秋风,而是因为琼恩,尽管琼恩已努力令神情恢复和善,可对方依旧浑身往外溢着畏惧。

琼恩忽然有种“自己变成魔王”的荒谬错觉。

我明明为了死人而来,为了城外受难灾民而来,这是正义的吧?可既然我是正义的,为何她却这样怕我?

后院到了。

第一眼,琼恩看到了地上白布盖着的尸体。他从外露的那双鳄皮靴子,辨认出这是昨日抢粮时,那个在密室里死去的年轻贵族。

罗西城主依然坐在老地方——那张曾招待过勇者不少次的石桌。他整个人憔悴得不像话,琼恩来之前,只是遥望白布,神游到不知何方。

直到琼恩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将他唤醒,他才强打起精神,眸中恢复几分往日的清明锐利。

“坐。”

罗西城主朝对面石椅一指,亲自给琼恩斟酒,脸上并无多少惧怕,反而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

琼恩并没有听话落座。

他刚准备开口,却被城主冷不丁打断。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勇者,你赢了,你赢得很漂亮,一定有人在背后给你出主意,我本以为,你会按我预料的流程走,或者不顾代价地胡抢一通。”

“可我的爱德华、我可怜的爱德华,他还只是个孩子,他有什么错?为什么你要让他经历这样痛苦的死法?为什么你要活活憋死他?”

“琼恩,你不是自诩善良吗?为什么你偏偏对我的爱德华这么残忍?”

罗西城主那油滑的声音第一次褪去伪装,暴露出有些苍老和干硬的底色,他怒目而望,就像每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亲。

琼恩却想起老师乔纳森,他没有辩解,说类似“不是我杀的”这种话,而是用和老师当初一样平静的语气反问:

“你现在知晓,老人死了儿子会伤心,儿子死了父亲会难过。为什么做出那些狠毒决定时,却又忘了呢?”

罗西城主忽冷笑声,他抬起一夜间变浑变暗的眸子,死死瞪琼恩:“勇者,这就是你的回答?你以为你可以用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审判我?”

他低笑,又放声大笑,笑中无尽嘲弄:“我早就知道你做不了坏人,没想到你连好人都不是。看看你吧!拥有我们反抗不了的力量,却还这么年轻,这么懵懂,一次抉择都没做过,一次牺牲都不曾经历。”

“你以为你可以拯救所有人?你以为只要大家按你那套所谓的道理去走,就可以全世界都幸福美满、安稳和平?”

“别傻了——我从军十七年,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世界上每个人都在自说自话,做着自以为正确的事。”

“你以为酿成世间苦果的是恨?不,你错了,我们才没空去恨,除了那些像玛格丽特公主一样脑袋空空幼稚还身居高位的蠢货,我们这些庸碌凡人,才没空去恨。”

“我们心中只有爱,而令帝国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的,也恰恰是我们对孩子对父母对妻子恋人的爱。”

“谁不想清清白白做人呢?”

“谁乐意淌一身浑浊泥水呢?”

“可清白就要受穷啊!我舍不得我的爱德华受穷啊!勇者,如果有一天你的挚爱,趴在你的脚边,用懵懂委屈的语气,问你:‘爸爸,为什么那个我没有?’‘爸爸,为什么他们要嘲笑我?’”

“——你还能像今天一样昂起脑袋清高吗?”

“勇者,你一个没有家、没有爱、没有肩负过责任和期待的独夫,有什么资格审判我?”

琼恩沉默,只是静静看城主嘶吼,任由对方说出在喉咙里憋闷几十年的宣泄,这也算是他最后的仁慈了。

罗西城主忽然脱掉外衣,袒露出疤痕密布如错综棋盘的胸膛,一道道刀口,全是昔日为帝国尽忠留下的血肉勋章。

他呼出缕缕白气,那些细小的冰晶里压抑着深不见底的愤怒。

“来啊!”他朝琼恩挑衅,“来杀了我啊!像夺走我的爱德华一样夺走我的性命!”

“可你杀得了我们的肉体,却永远判不了我们有罪!就算你的双手沾满血腥,把世界上所有贵族都屠戮光,我告诉你——没用!”

“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做个苦行僧式的‘明主’,镇压整个国度的贪婪几十年,等到人亡政息,再由你的子孙亲朋,造就下一个帝国,造出下一群贵族。”

琼恩直视城主赤红的眼眶,他面沉如水,默不作声,内心却并非表面这般平静。

他探手,隔着衣襟抚摸两下“莉莉”,那湿嫩的温柔带给他一丝难得安心感,他狂跳的心脏因此逐渐平息。

压住心底多余情绪,琼恩缓慢又认真道:“可能我没结过婚,没有孩子,确实难以理解你的感受,可能也确实没资格审判你。”

“但我会带你去见那些有资格审判你的人。”

罗西城主凝滞数秒,他试探问:“那些尘民。”

“嗯。”琼恩点头。

随后,罗西城主脸上闪过了一种很微妙、也很奇异、透着无奈与荒谬的自嘲笑容。

“你真是天真得可爱啊,勇者。”他苦涩。

琼恩眉毛微挑揶揄:“我还以为你会继续叫嚣:‘那些狗屁尘民更没资格审判我!’”

罗西城主似乎认命了,他穿好衣服,安心坐下,一杯一杯,喝自己人生这最后一顿酒。

“那是玛格丽特公主这种人才会说的话。”他不无嘲讽道。

“笨人?”琼恩问。

“端久了的人。”罗西城主示意琼恩坐下,他举起酒杯,一如既往,与勇者开始畅谈。

摆脱生与死的顾虑,他说话彻底无所顾忌。

“你没去过帝都,你不知道——那里每一块地砖都流着权力金灿灿的蜜,橱窗里汇集了整个帝国智慧与艺术的结晶。”

罗西城主慢条斯理小酌,一边倒酒,一边娓娓道来。

“寻常难得一见的珍馐,在帝都只用来喂狗;寻常难得一见的美人,在帝都不过是遍地野花;帝都的贵族挥金如土,不只追求花得多,还追求花得有格调;帝都的能人奇人,比罗西城的噗噗都常见。”

“在那种地方生活久了,很容易就会产生一种,‘只有这样活着才能算个人’的错觉。”

“玛格丽特公主,空有陛下的疼爱,却不像几个哥哥那样担任要职,错觉只会更甚,哪天她说出一句‘没粮吃为什么不吃肉羹’,我都不奇怪。”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