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顶层的楼梯间,是少有可以偷得片刻宁静的角落。

空气冰冷,顺着缝隙溜进来,带着一丝寒意,却无法吹散两个身影之间那份微妙、近乎凝固的氛围。

林立靠在王毓的肩膀上睡着了。

那张总是挂着一丝漫不经心,或是在战场上展露出骇人杀意的脸,此刻卸下所有伪装。

眉头不再紧锁,嘴角自嘲的弧度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孩童般、毫无防备的平静。

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在死寂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起伏,都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疲惫。

那双在幻境中见过尸山血海,在现实中睥睨两大首领的眼眸,此刻紧紧闭着,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王毓一动不动,任由他沉重的头颅枕在自己略显单薄的肩上。

起初,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紧绷,那是一种即便在睡梦中也无法完全放松的戒备。

但渐渐的,随着时间流逝,那份紧绷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近乎交付生命的信赖。

眼角未干涸的湿润痕迹早已冰凉,却仿佛烙印,将那份不为人知的脆弱,深深烫在她的肩头,也烫在她的心上。

低下头,凝视熟睡的侧脸,月光透过窗户,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让他看起来不再像是那个叱咤风云、令数亿人敬畏或恐惧的疯王……

更像是一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归处、累坏了的孩子。

一股奇异而复杂的情感在王毓的心中缓缓升腾,有怜惜,有满足,也有一种近乎病态、独占这份脆弱的喜悦。

全世界看到他的强大、他的疯狂、他的冷酷。

只有她,只有在此刻,才拥有林立最真实、最柔软的一面。

这份独一无二,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近乎窒息的平静。

这份重量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头颅,更是所背负的整个世界的缩影。

她无法替他分担那些足以压垮任何人的重担,但她至少可以在此刻,为他提供一个可以暂时卸下一切的港湾。

哪怕这个港湾,狭小得只有一个肩膀的宽度。

小心翼翼调整坐姿,让林立靠得更稳一些。

呼吸拂过颈侧,带来一阵阵微痒的暖意。

缓缓抬起手,想要像刚才那样,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但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她怕惊醒他,怕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最终,伸出她有些颤抖的指腹,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一件稀世珍宝般,轻轻抚过他紧抿的嘴唇。

他的唇瓣带着不同于常人的微凉,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热度。

​指尖流连片刻,王毓缓缓收回手,将那根触碰过林立嘴唇的手指,轻轻地、带着某种仪式感,印在自己的唇上。

冰凉与温热交织,仿佛完成一个隐秘而大胆的宣告。

她闭上眼,感受着这短暂的、只属于他们两人、无人知晓的亲密,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极其柔和的、近乎沉醉的神情。

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混合着怜惜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占有欲。

那不是恋人间的甜蜜,也不是朋友间的关怀,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宛如园丁看着自己精心培育、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奇花,终于在自己面前展露花蕊时的温柔。

王毓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极其缓慢、无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亮起,显得有些刺眼。

迅速将亮度调到最低,熟练找到陈佩佩的号码,拨通电话。

“喂……”

电话很快接通,传来陈佩佩浓浓睡意的声音。

“佩佩,是我。”

王毓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你现在……方便来一趟顶楼的楼梯间吗?就是我们以前常来的那个秘密基地。”

“顶楼?现在?搞什么啊王毓,都快半夜了……”

陈佩佩嘟囔着,显然是被从睡梦中吵醒,充满起床气。

“别问了,快来,带上老师……还有,多找个人,力气大点的。”

王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林立他……睡着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陈佩佩的睡意似乎瞬间被这句话驱散得一干二净,“林立?!他、他怎么了?!”

“他没事,只是太累了。”

王毓看了眼肩上的人,声音愈发轻柔,“总之,快点来,动静小点。”

挂断电话,王毓将手机放回口袋,楼梯间再次恢复死寂。

静静坐着,像一尊守护着珍宝的雕像,耐心等待援兵到来。

几分钟后,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由远及近。

王毓抬起头,看到三个熟悉的身影。

陈佩佩一马当先,脸上写满焦急和困惑,当目光落在王毓肩上,看到像断电一样熟睡过去的林立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嘴巴张成了O型,仿佛看到什么世界奇观。

紧随其后的是邱炩,这位总是以老师身份示人的女性,看到林立那副毫无防备的睡颜,眼中涌上难以抑制的心疼。

她下意识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泛红的眼眶,却暴露她内心的巨大冲击。

见过林立战斗,见过他演讲,见过他冷酷地处理纷争,却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

这份脆弱像一根针,狠狠刺痛她的心。

而走在最后的,是一个让王毓都感到有些意外的人——吴凤。

她不像陈佩佩那样惊愕,也不像邱炩那样心疼,只是站在楼梯的拐角处,双手环抱在胸前,表情一如既往地带着一丝桀骜。

但她的目光,却没有第一时间落在林立身上,而是如同两道锐利的探照灯,直直射向王毓。

眼神里没有温度,充满审视、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敌意。

“我靠……真的假的……”

陈佩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压低声音问道,“他……他怎么会在这里睡着?还……还是靠着你?”

“嘘……”

王毓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今天的事,对他压力太大了。”

邱炩也走了过来,她蹲下身,看着林立苍白的脸,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责和哀伤,“是啊……我们都只顾着质问他,却忘了他才是背负最多的人……”

就在这时,吴凤迈开腿,走到几人面前。

她没有参与这番感性对话,言简意赅,“这里太冷,弄去医务室,好睡。”

说完,她竟直接在林立面前蹲下,示意王毓她们帮忙。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吴凤,你……”陈佩佩有些惊讶。

“少废话,难道让他在这里睡到天亮?”

吴凤头也不回地说道。

王毓和邱炩对视一眼,不再犹豫,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的将林立的头从自己的肩膀上移开,邱炩则在一旁扶住,合力轻轻将林立的上半身放到了吴凤的背上。

吴凤倒哼一声,显然林立的体重并不轻,但只是咬咬牙,双臂向后一抄,稳稳托住林立的大腿,然后猛地发力,将他整个背起来。

整个过程,林立只是无意识呢喃一声,又沉沉睡去。

“走吧。”

吴凤站起身,背着这个几乎与自己差不多高的男生,脚步却异常沉稳。

一行人就这样,在寂静的深夜里,小心翼翼地护送着她们沉睡的「王」,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前往那间唯一能提供绝对安宁的医务室。

将林立安顿在病床上,盖好被子后,房间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陈佩佩和邱炩守在床边,看着林立的睡颜,久久不语。

“我留下来看着他吧。”

王毓轻声说道,准备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慢着。”

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她,吴凤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口,倚着门框,目光冷冷地看着她,“出来,我们聊聊。”

王毓的动作顿住,抬起头,迎上吴凤那充满压迫感的视线,没有说话。

“吴凤?”

邱炩察觉到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有些担忧地开口。

“老师,你们先照顾他。”

吴凤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和她,有事要谈。”

说完,转身走出医务室,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阴影里。

王毓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站起身,对邱炩和陈佩佩轻声说了一句「我很快回来」,然后跟着出去。

走廊灯光昏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空气比室内更加冰冷,吴凤靠在墙上,看着王毓。

“你对他,到底是什么心态?”

吴凤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声音平静,却像淬冰的刀子,直指核心。

王毓没有立刻回答,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月光照亮的校园,夜风吹起她额前的发丝。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是一种……集合吧。”

“扭曲、轻抚,和逾矩。”

吴凤的眉头皱起来,她显然没听懂这文艺又矫情的回答。

王毓转过身,背靠着窗台,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扭曲,是因为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健康……我依赖他,甚至可以说是寄生在他身上,而他心甘情愿地被我寄生。”

“这种共生关系,就是一种扭曲。”

“轻抚,是因为在这段关系里,我从未感受到任何压力。”

“他从不要求回报,也从不试图将我们的关系定义为友情之外的任何东西……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像羽毛一样轻柔,让我感到安全……与心安理得。”

“而逾矩……”

王毓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就像今晚这样。我们可以做着超越朋友界限的事情,却又能理所当然的,不需承担情侣间的任何责任……”

“越界的特权……让我沉迷和陶醉。”

听完这番剖白,吴凤沉默了。

是气的。

本以为王毓会否认,会辩解,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坦然地承认,甚至将其上升到一种近乎哲学的层面。

“呵……”

吴凤冷笑一声,上前一步逼近王毓,眼中燃烧着压抑已久的怒火。

“王毓,我告诉你,从你转科过来,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很不爽。”

“不爽你一副永远要死不活、好像全世界都欠你的模样,尤其是……在林立身边的时候。”

“在别人面前,你虽然也安安静静,但至少像个活人。”

“可只要林立出现,你就立刻变成一朵离了水就枯萎的娇花,好像连呼吸都需要他帮你。”

“你是不是觉得你演得很好?你那点心思,骗得了林立那个单纯到蠢的家伙……可骗不了我!”

吴凤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充满力量和鄙夷,“以前那是你们的私事,我懒得管,因为那是和平年代,他愿意当一条被你呼来喝去的狗,那是他的选择。”

“但是,现在!”

吴凤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同刀锋,“现在的林立,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他是安全区五千多人的支柱,是所有人的王!他的精神状态,他的情绪,他的一切,都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生死!”

她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王毓的鼻尖,“我不管你以前用过什么钓鱼手段,也不管你们之间有过什么狗屁不通的过去!”

“反正从现在起,我会亲自盯着你,我绝对,不会再让你像以前一样,把他当成一条可以任由你饲养、可以随意宣泄情绪的宠物!”

吴凤的警告如同连珠炮,充满压迫感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她以为,这番话至少会让王毓感到羞愧,或者愤怒。

然而,面对她的警告,王毓笑了。

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

是带着一丝嘲弄,仿佛在嘲笑吴凤的幼稚,嘲笑她以为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就能「保护」林立。

同时,轻蔑她看不起吴凤这种非黑即白、只懂得用「保护」和「占有」来定义关系的思维。

而在轻蔑之中,掺杂一丝可叹与惋惜,仿佛在叹息吴凤终究只是一个臣子,一个将军,一个……只能看到君王在宝座上光芒万丈,却永远无法理解君王为何需要蜷缩在阴影里的人。

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汇聚成一个纯粹、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吴凤。”

王毓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实话告诉你,我扭曲,我自私,我把他当成工具,我享受着他的付出。”

她向前走了一步,与吴凤四目相对,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愿意?”

“因为,在你、在邱炩老师、在所有人面前,他必须是那个无所不能的林立,是那个杀伐果断的王,是那个力挽狂澜的神。”

“只有在我面前……”

王毓的笑容里,透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他才可以不是任何人。可以哭,可以累,可以像废物一样倒下……可以做回那个,连他自己都唾弃、无可救药的蠢货。”

“你说这么多……你能给他这些吗?”

王毓轻轻地问道。

“你能在他杀了几百个生灵,双手沾满鲜血后,平静地对他说「辛苦了」吗?”

“你能在他做出冷酷的决定,准备牺牲一部分人时,依然握着他的手吗?”

“你能在他像今晚这样,精神崩溃,需要一个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只是单纯依靠的角落时,成为那个角落吗?”

“你不能,吴凤,你不能。”

王毓给出了答案,语气平淡,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吴凤的心上。

“因为你是他的将军,你的职责是为他冲锋陷阵,是维护他的威严。而我……”

王毓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圣洁又邪恶。

“是他的深渊,是他可以毫无顾忌,将所有不为人知的黑暗、疲惫和软弱,都扔进来的地方。”

“所以,吴凤,你可以盯着我,监视我,甚至憎恨我。”

“但你,永远取代不了我。”

“无论是以前、现在……”

“或是,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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