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能够理解远征队需要面对的是何等恐怖的境地,但他们无法接受林立用这种摧毁人格前提的方式去筛选成员。
吴凤胸口剧烈起伏着,她脑海里全是司马瑾那张既兴奋又空洞的脸,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猛然窜上头顶。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死死抓住林立的衣领,将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你他妈,疯了吗!”
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那双总是带着桀骜不驯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这和彻底毁了一个人有什么区别!你看看司马瑾!她因为你那个狗屁的侦查组入队测试,精神已经被你玩坏了!现在你又用这种恶心巴拉的幻境搞出两个!你到底是在组建远征队,还是在培养一群享受被虐待的变态!”
面对吴凤的质问,林立只是静静看着她,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流露出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的沉默如同火上浇油,吴凤抓住他衣领的手抖得更厉害,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不一拳挥上去。
良久,林立才缓缓抬起手,用一种不容置疑但又无比乏力的动作,拨开吴凤的手。
他重新靠回椅子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抽走了他所有的锐气,只剩下无尽的倦怠。
“安全区现在人力充足,物资也通过交易和搜刮得到了补充,地盘向外扩张了两公里,围墙和防御工事的雏形已经建立,一切看起来都很好,不是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安逸……是末日里最致命的。”
“习惯安全,习惯每天有饭吃有地方睡,他们就会开始忘记墙外是什么样的世界……等待我们的,将会是倦怠,是懈怠,是理所当然的享受。”
“我……必须找点事做,必须给所有人,也给我自己,施加足够的压力,让大家忙起来,才不会在安逸中沉沦、腐烂,最终被系统下一个版本更新的浪潮轻易拍死。”
邱炩听着这番话,心头一紧,她能理解林立的担忧,但依旧无法认同他的手段。
“可是林立,就没有更和平一点的办法吗?一定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吗?那些图片,还有你说的幻境,那是在摧残人的精神啊!”
林立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邱炩那张写满担忧和不忍的脸上。
“老师。”
他轻声说道,“末日之下,善良可以有,但没必要展露给所有人看。”
“善良不是铠甲,是最致命的软肋。”
他垂下眼帘,声音变得更低了,“我们只需要自己知道内心最深处,还存在最后一丝属于人的、不可逾越的底线……这样,就够了。”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那副疲惫的模样让所有人的指责都堵在喉咙里。
会议室陷入了一片死寂,吴凤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邱炩眼中的不忍变成了复杂的哀伤。
是啊,末日之下,最没用的就是泛滥的善良。
因为一时的心软而施舍,换不来感激,大多数时候,换来的只会是对方的轻蔑、嘲笑,以及在你落魄时的落井下石。
这是生存最基础、最残酷的道理,他们身处其中,却因为林立撑起的这片安全区而差点忘了。
林立没有疯,他只是用最极端的方式,替他们所有人,把这个血淋淋的道理重新想了起来。
……
……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那间混乱的高中避难所里,林立的家人刚刚看完了那场引发全球轰动的直播。
直播结束前一刻,林立宣布那骇人听闻的远征队筛选规则时,海棠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发出了压抑的哭泣,身体因为恐惧和心痛而不住地颤抖。
林海芝坐在地铺上,一言不发,只是拿起床边那根用来当拐杖的钢管,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最后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林心如看着手机屏幕上,定格在林立宣布远征队规则时那张平静而坚毅的脸,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攫住了她。
她转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身旁的艾特,“艾特……我哥哥他……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艾特那昆虫般的复眼转向了林心如,它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共情能力。
“诞生之前,我接受了王的血液,因此能些微感受到王的情感。”
艾特缓缓说道,“王为了安全区,做出许多在常人看来匪夷所思,甚至冷酷无情的决定:比如从旧的掌权者手中夺取权力,从而建立他认为最高效的新秩序;”
“比如独自一人去面对两只足以摧毁军队的强大首领;”
“比如与来自异世界的访客坦诚相告,寻求合作……
“每一次,王都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
“王为此……感到身心俱疲。”
艾特的声音低沉下去,“但王选择欺骗自己,强迫自己从这无尽的疲惫和压力中,寻找一丝乐趣并乐在其中。”
听到这里,林心如的眼泪再也止不住。
她回想起直播最后,林立宣布要北上的那一幕,再联想到昨天通话时,哥哥那份轻描淡写的承诺,她不禁呢喃出声,“他……他真的是为了我们吗?还是说,这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我们只是他的一个借口……”
“王只是不想看到悲剧发生。”
艾特回答道,“无论是对你们,还是对王所庇护的那五千人……哪怕他所做的一切会被人唾弃,被全世界误解,他都不在乎。”
“否则,王不会选择在最后关头,用那种最容易引人非议的方式,来发表远征队的残酷筛选。”
“王……本可以有更温和的手段。”
艾特的回答,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林心如的心上。
她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哥哥,那个在家里总是有些懒散、有些不着调的林立,到底背负着何等沉重的负担——
那不仅仅是五千人的吃喝拉撒,更是五千人能否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他是这个疯狂世界里,唯一看清灾难本质的清醒者。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是最孤独、最身心俱疲的那一个。
他选择成为那个肩负着所有人,逆着绝望的洪流艰难前行的背负者。
可谁能真正理解他?
谁能在他疲惫时给他一个拥抱?
谁能在他做出残酷决定时,坚定地支持他?
没有。
一个,都没有。
从他选择架空校长,行使夺权行动的那一刻起,他就必须独自一人踏上这条充满荆棘的君王之路。
没有人可以与他并肩,注定的孤独,这就是他宁愿背负「滥用权力」的骂名,也要组建远征队北上的真正理由。
背负着五千人的希望,只是单纯的不想看到悲剧发生,仅此而已。
他活成自己曾经最唾弃,那种无私付出的「圣母」。
艾特看着陷入沉思的林心如,继续说道,“王从不央求任何人的理解,哪怕是你们,他最亲近的家人。”
“因为王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所以还请三位大人保持沉默,这是对他……最好的支持。”
“我怎么可能!”
海棠终于失声痛哭,“我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承担这一切!我是他的母亲!”
“正因为您是王的母亲。”
艾特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所以王更加害怕……害怕任何形式的柔软,会让他那层用冷酷和残忍伪装起来的铠甲出现裂痕,让他所做的一切功亏一篑。”
“他需要这层伪装,不然以王的性格,其实完全可以装作无所事事、什么都不知道,成为一个只需执行简单命令的傻子,然后找机会逃离这一切……”
“因为王的本性,永远是那个最安静、最中立……也最孤僻。”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海棠。
她终于捂着脸,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
他们日常中所不喜的性格,所厌恶的避世态度,居然在末日之下,成为了唯一支撑着林立砥砺前行的关键。
因为林立一直都了解自己的内心,所以他选择将一切痛苦都自己消化。
听着母亲的哭声,林心如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快要无法呼吸。
林海芝紧紧咬着牙关,嘴唇被咬出了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
夜深了,校园安全区安静得可怕。
林立一个人坐在教学楼顶层的楼梯上,靠着冰冷的墙壁,静静地发呆。
他知道自己今天做了蠢事,在全世界面前暴露了自己最残酷的一面……
但他不后悔。
不久前他偷偷看过直播的弹幕回放,百分之九十九都在骂他残忍、变态、疯子。
只有极少数的论坛帖子里,有人尝试分析他行为背后的逻辑,隐晦地支持他。
说实话,那一刻他很欣慰,因为至少有人懂他……但也只是网友而已,治标不治本。
林立内心自嘲自己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只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躲起来,偷偷消化自己的情绪。
突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楼梯下方传来。
王毓的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林立?”
林立愣了一下,抬头望去,王毓的身影出现在楼梯的转角处,正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你怎么……”
他有些讶异,王毓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王毓慢慢走上前来,轻声道,“教室里没看到你,校长室也没人,我问过吴凤她们,都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就想,你会不会在那个我们以前常来的……秘密基地。”
“就想着先从楼顶找起,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林立听完,无奈轻笑,他仰头看着天花板,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挺可笑的?”
王毓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走到林立身旁,安静地坐了下来。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看着窗外被月光照亮的夜景,谁也没有说话。
许久,王毓突然缓缓伸出手,动作轻柔捧起林立的头。
林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想说些什么。
“别说话。”
王毓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放轻松。”
然后,在林立震惊和不解的目光中,王毓轻轻地,将他的头,引导着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一阵柔软和温暖的触感传来,林立整个人都僵住。
他想开口,想挣扎,却被王毓用一根食指轻轻按住了嘴唇。
“这样就好。”
她轻声说,“不要说话。”
一股莫名的情绪,瞬间涌上林立的心头。靠在王毓身上,感受着那份不属于自己的温暖,他极力克制着自己,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被任何柔情影响,他必须残忍起来,他必须……
王毓的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就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
“没关系的。”
她仿佛看穿他的内心,在他耳边低语,“就像以前寒暑假,我心情不好不想说话的时候,需要你无声的陪伴一样……现在的你,也需要。”
最终,林立那紧握的双拳,在黑暗中砸向一旁的墙壁,没有再出声。
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无声浸入王毓的衣肩。
他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