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的心跳骤然加速。若非她在开门前已经咬紧舌尖,现在一定会当场尖叫出声。
室外的人形茧轻轻松开缠在祈脖颈上的丝线,静静地立在了走廊中。
室内的人形茧将主治医生的头颅轻轻放回他的身体上,在断口上散出细密的漆黑丝线。丝线涌入医生的体内,头部与身体的端口渐渐弥合恢复。
数秒后,被替换后的“主治医生”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祈的眼前。
他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合照上的血,也没有注意到静立在房间角落的非人怪物,向少女露出关切的笑容。
“请坐。哪里不舒服?”
祈深吸一口气,走至办公桌前的灰色背椅边,挺直腰坐下。
没关系,无所谓。只要保持冷静、完成治疗流程就好。
她向医生伸出被挫伤的手臂,向对方竭力扬起嘴角。
“谢谢您。我不慎在路上摔倒,擦破了皮,手臂又疼又肿。可以请您帮忙看看吗?”
“失礼了。”
医生伸出手,越过合照上的鲜血,轻轻按住祈的伤口。
他的手指没有一丝温度,刺骨的寒意顿时沿着祈的手臂一路上爬。她用另一只手紧紧掐着自己的大腿,尽量将注意力放在疼痛上。
漫长的数秒后,医生松开手,语气轻松地说:
“没有骨折,只是轻度挫伤而已。消毒后用绷带包扎一下,再敷几天湿布即可。”
祈小心谨慎地舒一口气。
“那、那么,请您立刻包扎吧。”
医生脸上浮出一抹歉意,自椅子上站起,
“抱歉,这间诊室里的绷带刚好用完了。请您与我一起去楼下的诊室吧。”
“好的。”
……楼下的诊室?但这里就是一层啊?
祈不敢将疑虑摆在脸上。她同样站起身,跟着主治医生离开房间。她从护士长手里接过对讲机,经过病患与医护,踏上楼道的台阶,一步步向建筑的深处走去。
温度渐渐降低,一楼大厅内的交谈声、推车声渐渐变得遥远模糊。祈走下最后一级阶梯,在医生的引导下绕过一个个拐角,来到一条笔直狭长的走廊中。
这条走廊静谧无声,灯管的光线柔和了许多。它的墙壁与地面均是纯净的浅灰色,没有贴任何科普海报、风景画或宣传材料。
不过,密密麻麻的纤细丝线自四面八方伸入走廊中,爬山虎一般粘满了触目可及的所有表面。越至深处,丝线便越密,到尽头时已经汇聚成了一大团,如同深筑在地下的虫巢。
一扇扇门嵌在走廊右侧的墙壁上,上面毫无装饰,只标着简单的金属数字。
祈望着这些冰凉的数字,忽然想起自己来过类似的地方。
在奶奶去世时,哲也曾带着他去医院的太平间见了老人的最后一面。在进入老人沉睡的房间前,她就站在一条同样静谧无声的浅灰色走廊中,望向一扇扇毫无装饰的冰冷铁门。
这里不是治疗生者的诊室,是妆点死者的停尸之地。
医生跨过满地的丝线,走至最深处的房间前,推开铁门。渗入骨髓的冷气迟滞缓慢地涌入走廊,医生舒适地笑了。
“就是这里了,请进吧。”
祈深吸一口气,绞紧双手,穿过腐臭的丝线,走进房间。
中央停着一张设计简约的单人床,床头摆着一瓶清水与一朵花。那些走廊里的丝线汇入房间,全数链接到了床上。
床上躺着不是死者,而是一个缠满布匹的人形物体。
布匹颜色雪白,在柔和的灯光下散发着丝绸一般的精致光泽。不过,每一块布匹都用红黑色的墨水写满了密密麻麻、意义不明的咒文。
医生在床边的布艺椅子上坐下。
他抬起人形物体的手臂,轻巧地将绕在手臂上的布条剥下,隐隐露出某种坑坑洼洼的暗色表皮,像是烧焦了的木偶,又像是腐烂严重的皮肤。
医生拾起布匹,向祈露出微笑。
“绷带准备好了。请过来包扎。”
祈不敢细看布条包裹的究竟是什么,来到医生身前,伸出手臂。
医生将布条缓慢而准确地缠上伤处,空旷的房间里响着布料摩擦的声音。
祈死死盯着一圈又一圈缠上手臂的布条,只觉得心脏跳得几乎要爆炸,而被布条覆盖的手臂渐渐失去了知觉,仿佛她一开始就没有这一段肢体。
她无法控制地用余光瞥着床上的人形之物,发现那裸露而出的表皮同时变得光洁、柔软,好像突然有了生命。
漫长的数秒过后,布条已经全部缠好。
祈轻轻舒一口气,嘴角勾起一个放松的弧度,却又立刻提起了警惕。
治疗结束了,而她还神志清醒,完全没有被污秽控制污染。“还常之仪”的第一阶段已经完成。
而接下来……污秽便会显出正体,用全部的力量扭曲一切。
医生满意地看着人形物体白嫩的手臂,不知是向它还是向祈点了点头。
“完成了,今天的治疗效果超乎想象,比过去一个月加起来都要好。您的手臂已经恢复正常。”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人形物体的头部,缓慢地剥下一段段布匹,动作轻柔规律得如同在参拜神明。
“现在只剩下头部了。我马上为您准备好绷带,让您完全恢复健康,回到世间。”
遍布整个房间的丝线若有所感,轻轻颤动起来。
它们在地面蠕行,抓住祈的脚腕,沿着她的身体迅速蔓延,缠住她的脖颈,覆盖她的视野,要将她彻底包裹吞噬。
祈压下满溢心中的惊惶,艰难地瞪视着前方。她用尚能行动的手取出一直藏在口袋中的勾玉,抬起手臂,指向正慢慢自床上坐起的人形物体。
她翕动嘴唇,喃喃吟诵出定义的“正常”。
“圣拉撒路是救治人类的医院,不是孕育非人之物的巢穴。”
缠缚身上的丝线停止了蔓延,祈听见四面八方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闭上双眼,紧紧攥住冰凉的勾玉。哭泣声涨潮一般一波又一波涌来,在狭小的房间里震荡回响,让祈不禁觉得它会永无止境地哭下去,直至整座医院被泪水淹没。
不过,哭嚎渐渐衰弱,停息。很快,祈的耳边便只剩下了她自己的呼吸声。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发现刚刚还遍布房间的丝线已经消失殆尽。房间中央的床上散乱着写满符咒的布匹,以及一颗少女的头颅。
而原先躺在那里的人形物体已经不知所踪。
祈放松下来,虚脱地跌坐在地,喜悦与成就感流上心头。
她颤抖着取出口袋里的手机,想要立刻告诉凉介她平安无事地解决了一切,却发现手机的屏幕已经碎裂,无法打开。
她又掏出对讲机,于是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压根没去背各个对讲机的联系号码,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联系对方。
祈只得有些丧气地垂下手臂,打算在原地休息一会再起身。不过,对讲机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哔哔”声,那是收到的提示音。
祈手忙脚乱地按下接听按钮,凉介焦急的呼喊顿时传出扬声器。
“望月同学!听得见吗!护士长说那些被替换的人都消失了,但你却迟迟没从地下出来。你还好吗?在哪里?”
祈心下一喜,下意识地便要欢声回应。不过,她又念头一转,转而缄口不答。
她拨开鬓角的碎发,将对讲机小心翼翼地捧至耳边,听着凉介反复不断地呼喊自己,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