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半,时间在秦诗玥的世界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她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睡过。

或许曾在休息室里短暂地合过眼,但梦境里也全是冰冷的数据流和对手那一张张伪善的脸。

桌上,那台顶级的意式咖啡机几乎没有停歇过,空掉的咖啡杯散乱地摆了一排。

若是在平时,如此高强度地摄入咖啡因,早已足够让她的神经和肠胃提出抗议。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除了深入骨髓的疲惫,她的大脑却始终维持着一种异样的清明,连带着呼吸都比想象中要平稳许多。

她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那几盆被芙兰精心照料过的迷迭香和文竹。

它们在灯光下,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冽气息,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勉强将那灭顶的焦虑与混乱,隔绝在了她的核心思维之外。

它们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保护着她。

但这还远远不够。

浓郁的苦涩是她维持大脑高速运转的唯一燃料。

这两天,芙兰也陪着秦诗玥住在了那间宽敞的私人休息室里。

但那张柔软的大床,大部分时间都只有她一个人。

她只知道,窗外的城市,在她眼中亮起又暗下,反复了两次。

每一次深夜降临,当她从不安的浅眠中醒来,都会看到办公室的灯依旧亮着。

她悄悄地爬下床,光着脚丫,无声地走到那扇半开的门边,从门缝里,看着那个依旧在伏案工作的孤单背影。

她不敢进去打扰,只是抱着自己的膝盖,安静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陪着那道灯光下的身影,直到自己不知不觉地睡着,又在不知不觉中被轻轻抱回床上。

醒来后,她会悄悄爬起来,去茶水间热一杯牛奶,在里面加一点点蜂蜜,然后轻轻地放在秦诗玥的桌边。

她不敢说话,怕打断玥玥的思路,只能用这种方式,试图中和掉那些咖啡的苦涩。

但更多的时候,那些牛奶都会原封不动地放到凉透。

有一次,她终于鼓起勇气走了出去,用软糯的声音一遍遍地央求她:

“玥玥,去睡一会儿好不好?就一会儿。”

“玥玥,你身上现在全是咖啡的苦味和疲惫的味道,连小鱼都躲着你不敢出来了。”

“玥玥,你的手好冰,你以前抱我的时候,都是暖暖的。”

“玥玥,你已经很久没有对我笑了。”

“玥玥,再不睡觉,我……我就不让你亲了。”

每一次,秦诗玥都会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然后伸出手,摸摸她的头,用沙哑的声音说一句:“乖,我一会儿就去。”

她几乎动用了自己能动用的所有资源,试图从这个天衣无缝的铁笼上,找到一丝缝隙。

在法律与技术的正面战场上,她将法务部和紧急聘请的顶级网络安全团队混编,通宵达旦地分析着华盛集团抛出的所有证据。

但结论是令人绝望的:竞业协议在程序上无懈可击;而那封伪造邮件的源头,则在一个已被物理销毁的境外服务器上彻底中断。

法律的路径,被堵死了。

与此同时,商业与资本的侧翼战场也同样陷入了僵局。 她授意投资部门在二级市场上对华盛集团进行狙击,却撞上了一堵由神秘资金筑成的高墙;她动用家族关系网,想接触那位“替代专利”持有人,得到的回应却只有石沉大海的沉默。

就连她不屑动用的舆论战场,也早已是一片焦土。

她让公关团队准备了数十套方案,试图通过披露陈教授过往的学术成就、甚至不惜雇佣水军来混淆视听,为自己争取舆论上的同情分。

然而,华盛集团这次显然准备充足,他们抢先一步,向几家主流媒体“喂”了一些关于陈教授私德、真假参半的黑料,彻底污染了舆论场。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距离与董事会约定的时限,只剩下最后几个小时。

秦诗玥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城市依旧繁华,阳光刺眼,但她却感觉自己正被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所吞噬。

她再一次尝到了那种无能为力、近乎羞辱的滋味。

她引以为傲的权力、金钱、人脉和智慧,在这场早已预设好结局的牌局里,都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废纸。

她可以输掉一场生意,可以放弃一个项目,但她无法接受自己倾注了全部心血的“立威之战”,最终会以这样一种窝囊的方式,被人设计、被人诬陷,沦为商界和家族内部的笑柄。

她更无法接受,那位将毕生理想托付给她的老者,会因此身败名裂,晚节不保。

那不仅仅是项目的失败,那将是她权威的崩塌,是她未来道路上一个永远无法洗刷的污点。

那份压抑了两天半、被强行锁在理智之下的疲惫与绝望,终于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秦诗玥做出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决定。

她走回办公桌,拨通了一个加密视频通话。

这不仅仅是一个求助电话,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认输。

电话接通得很快,屏幕上出现了秦振邦那张不怒自威的脸。

他的背景,是老家那间她再熟悉不过的书房。

此刻,他穿着一身丝质居家服,手中正端着一杯氤氲着热气的清茶。

他没有问“出什么事了”,只是平静地看着屏幕那头、自己那个脸色苍白、眼底布满血丝的女儿,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说。”他只吐出一个字,简单,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

秦诗玥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将过去两天半的困局,言简意赅地汇报了一遍。

她没有夸大困难,也没有流露软弱,只是在陈述事实。

秦振邦安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他没有给出任何解决方案,反而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感觉怎么样?”

秦诗玥一愣。

“被一群不如你的鬣狗围攻,用尽了所有办法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在撞一堵墙……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秦振邦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评论一桩与自己无关的新闻,但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扎在秦诗玥最痛的地方。

秦诗玥沉默着,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记住这种感觉。”秦振邦呷了一口茶,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屏幕,“这就是你坐在这个位置上,每天都要面对的日常。今天是一封伪造的邮件,明天就可能是一份淬了毒的合同,一个被收买的手足。你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他放下茶杯,那股属于上位者的巨大压迫感,即使隔着屏幕也扑面而来。

“我当年接手集团的时候,面对的烂摊子比你现在这个要棘手数倍。有境外的资本巨鳄想恶意收购,有家族内部的叔伯想把我从位置上赶下去。我没有向任何人求助,因为我知道,王座之下,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

“诗玥,”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冰冷的期许,“你想要的,是那个能决定帝国未来的王冠,而不是一顶只需要保持优雅的公主头饰。王冠的分量,是用无数次的背叛、羞辱和绝望淬炼出来的。”

“现在,你告诉我,你准备好了吗?”

秦诗玥看着屏幕里父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浑身冰冷。

她终于明白了。

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她任何帮助。

这是一场关于资格的拷问。

如果你连这点风浪都扛不住,那你就不配继承这个帝国。

秦诗玥缓缓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软弱和祈求都已褪去,只剩下了一片决绝。

“我明白了。”她说。

然后,她不等对方回应,便主动挂断了电话。

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随之彻底熄灭。

……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离她而去。

那根紧绷了两天半的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

秦诗玥再也无法维持那副冰冷的伪装。她身体向后,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般,靠在了椅背上。

她的头无力地向后仰着,脖颈勒出一道脆弱而优美的弧线,双眼失焦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片毫无温度的白色光带,仿佛想从那片虚无的纯白中,找到一个不存在的答案。

她像是忘记了如何呼吸,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无声绝望里。

法律、资本、舆论、甚至家族……所有她赖以为生的武器,都在这场战争中悉数失效。

她发现,原来自己所学的屠龙之术,在面对一堵由谎言和阴谋砌成的、密不透风的墙壁时,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一道带着担忧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沙发上传来。

“……玥玥?”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微光,瞬间刺破了包裹着她的那片冰冷的黑暗。

秦诗玥转过头,发现芙兰正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身上还盖着她的西装外套。那双金色的眼眸像两簇温暖摇曳的烛火,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

她一直在等她。

来自心爱之人的这句话,瞬间撬开了秦诗玥用理智筑起的所有防线。

那份被强行压抑了两天半的委屈、疲惫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所有的伪装。

她再也支撑不住了。

她绕过巨大的办公桌,脚步有些踉跄地向那片她生命中唯一的光源走去。

芙兰想去扶她,却被秦诗玥抢先一步。

秦诗玥走到她面前,缓缓地跪坐在了沙发前的长绒地毯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臂,将那个娇小的身体紧紧抱住,然后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进了芙兰柔软馨香的怀里。

那一瞬间,鼻息间满是恋人那令人安心的清甜气息,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种香气净化了。

秦诗玥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就这样吧。

什么继承人,什么立威之战,什么秦氏集团的百年声誉……

都见鬼去吧。

输了就输了。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如藤蔓般疯狂滋长,在她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无比清晰、也无比诱人的画卷。

她看到自己丢下了这一切,然后带着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们、被阳光和海风浸透的希腊小镇。

她们会有一座刷着白墙、有着蓝色圆顶的小房子,推开窗就是一望无际的蔚蓝爱琴海。

院子里种满芙兰喜欢的鲜花,还有一架缠绕着葡萄藤的秋千。

她们可以开一家小小的甜品屋,或者咖啡馆。

早晨,她负责研磨咖啡豆,而芙兰则穿着沾着面粉的围裙,在烤箱前,认真地为刚出炉的小蛋糕点缀上新鲜的草莓,空气里会永远漂浮着咖啡的醇香和奶油的甜腻。

下午,她们会关掉店门,手牵着手,赤着脚在沙滩上散步,任由温暖的海水亲吻脚踝。

她们会躺在沙滩上,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看天边的晚霞从橘红色烧成温柔的紫罗兰色。

晚上,她们会蜷缩在小小的沙发里,盖着同一条毛毯,看一部老旧的电影。

或者,她会抱着吉他,为芙兰弹唱一首不成调的情歌,而芙兰会趴在她的膝头,安静地睡着,像一只安心的小猫咪。

只要有她,就够了。

这个念头像一枚甜美的毒药,迅速麻痹了她所有的斗志和痛苦,让她几乎要沉溺在这无比诱人的软弱之中。

她像一个在外征战归来、丢盔弃甲的士兵,贪婪地汲取着这份能让她放弃全世界的温暖。

芙兰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她的玥玥,正在经历一场她看不见的巨大痛苦。

她收紧了手臂,学着秦诗玥平时抱自己的样子,努力地紧紧回抱着她。

然后,她低下头,将自己的小脸,轻轻贴在秦诗玥的发顶上,一遍遍地重复着:

“玥玥不怕,不管发生什么事,芙兰都会在这里。”

“芙兰会一直一直爱你的。”

“你抱得好紧,是不是很冷?”

“没关系,芙兰是暖的,芙兰把温度都给你。”

那稚嫩又笨拙的安慰,像一根根纤细却又坚韧的丝线,将秦诗玥那颗沉沦的心,一点点地向上拉扯。

怀里的温暖和耳边的低语,像一剂强效的镇静剂,让她那颗因为绝望而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了下来。

逃?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甜美,却又如此的天真可笑。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生活在一个由权力与责任编织而成的巨大笼子里。

她可以暂时离开,但她永远逃不掉。

以她父母对她的掌控欲,以及秦家遍布全球的影响力,无论她们逃到天涯海角,都会在72小时内被“请”回来。

到那时,等待她们的,将是芙兰被送走,而自己被彻底软禁、更悲惨的结局。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们奇迹般地逃脱了呢?

然后呢?

没有了秦氏集团的庇护,没有了那些可以用金钱和权力调动的资源,她不过是一个空有头脑、一无所有的普通人。

她该如何去应对这个世界对芙兰的觊觎与恶意?

当那些隐藏在暗处、不怀好意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时,她拿什么去保护她?

是用自己那双会签文件的手,还是用那些在真正的暴力面前一文不值的商业理论?

到那时,她别说为她建一座温暖的花房,她甚至可能连她下一顿饭都无法保证。

原来,她早已没有了退路。

从她认定,芙兰将是自己此生唯一的光与归宿的那一刻起,她就只能赢,也必须赢。

因为那个冰冷的王座,早已不仅仅是权力的象征,更是保护她怀中珍宝的唯一屏障。

这份觉悟,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所有的迷雾,却也照亮了眼前那片更加残酷、无路可走的荒原。

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着。

还有什么办法?

还有什么被遗漏的线索?

还有哪一条可以动用的人脉?

答案是,没有。

两天半的时间里,她已经将所有基于现实世界规则的路径,都一一走到了尽头。

每一条路,都通向一堵由敌人精心砌成的冰冷高墙。

她就像一个被困在棋盘上的王后,棋盘上所有常规的走法,都已被彻底封死。

无论她走向哪个格子,等待她的,都是被“将死”的命运。

除非……

除非,能有一股力量,可以直接掀翻整个棋盘。

一个疯狂的念头,终于不受控制地浮了上来。

芙兰的力量。

那种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规则的力量。

她不知道它能用来做什么,动用这种未知的力量,本身就是一场豪赌,其风险甚至可能比商业上的失败更不可估量。

但现在,她已经没有选择了。

良久,秦诗玥才从她怀里抬起头。

她那双总是清冷自持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甚至泛起了一层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的水光。

她看着芙兰,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芙兰,”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颤抖,“我……我没有办法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另一个人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你的力量能做到什么……”

“但是……求你……”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那个词。

“……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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