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慢(寿周耐轩府尹)
步凉飔绿野,暮钟鼓、肃园林。有骑竹更生,扶藜未老,歌舞棠阴。金鞭半横玉带,爆神人、风度五云深。大耐自应鹤骨,活人总是天心。
寿蒲香晚尚堪斟。梧竹对潇森。早问道燕城,衣裁绣衮,台筑黄金。天瓢正消几滴,化中原、焦土作甘霖。却伴赤松未晚,碧桃花下横琴。
这首《木兰花慢》是宋末元初词人邓剡为祝寿友人周耐轩而作。寿词一体,自来易落入“松鹤延年”“福如东海”的窠臼,而邓剡此章却以史家之识、道家之想、骚人之魂,把个人的祝嘏升华为对一个时代、一种人格的深情礼赞。通篇只九十五字,却层层翻拓,愈转愈深;读罢如观一幅“夜钟秋水图”,又如听一曲“松风鹤梦操”,清磬余响,不绝如缕。以下试分四端,细绎其味,并扩为长言,以尽其奥。
一、布景:从“凉飔绿野”到“肃园林”——以动写静,先声夺人
起拍“步凉飔绿野”,一句便竖起全身清气。“飔”者,微风也,却著一“凉”字,便觉秋兴未深,暑气初收,正是“天将金露洗尘寰”的薄暮时分。词人不着颜色,只写“绿野”,而野之绿愈静,风之凉愈动,动静相磨,便生出一片空翠。
接以“暮钟鼓、肃园林”,钟声自远寺来,鼓声自衙署来,两下交敲,把“园林”写得肃然收摄,如巨室将宴,宾客初齐,一声云板,万籁俱俯。于是寿筵未开,气象已备;而“肃”字又暗伏“政肃民和”之旨,为下文“棠阴”先立根脚。短短十二字,既点地、又点时、又点景,更以“动景”反衬“静意”,为全篇定下清穆之调。
二、写人:从“骑竹更生”到“活人总是天心”——以少总多,借宾定主
寿主周耐轩,名不详,但“耐轩”之号已露消息:耐者,忍也,久也;轩者,敞也,高也。其人盖久膺民社,襟怀高朗。词人写他,却用三层侧笔:
首层,“骑竹更生,扶藜未老”,用“竹”“藜”二物,把“童孺”与“耋耄”缩为一瞬。“骑竹”本《后汉书》郭伋故事,儿童骑竹马迎使君,这里借指郡人爱戴;“更生”字更奇,言其德政如春风,能使枯者再绿。“扶藜”则自彭祖“拄藜杖而行千里”来,暗寓高年却健。两句把“寿”字轻轻点过,却把“德”字重重托出。
二层,“金鞭半横玉带,爆神人、风度五云深”,始写其形。“金鞭”“玉带”本贵官威仪,而“半横”二字便见暇豫;“爆”字尤奇,似写其神采迸溢,如电光石火,照人眼明。“五云”乃卿云,太平之瑞,却藏在“深”处,又显其和而不露。
三层,“大耐自应鹤骨,活人总是天心”,径以议论作赞。“鹤骨”承“扶藜”,“天心”承“骑竹”。鹤骨之瘦,写其清操;天心之仁,写其政术。词人把“寿”与“政”绾合,把“个人”与“苍天”并提,于是周耐轩一身顿成社稷干城、万家生佛。短短六句,既状其形,又传其神,更树其德,可谓“借宾定主”之极则。
三、衍境:从“寿蒲香晚”到“化中原、焦土作甘霖”——以虚代实,小中见大
下片换头,忽转“寿蒲香晚”,把场景收入室内。蒲香者,菖蒲酒也,端午饮之辟邪,寿筵亦用之。一句“尚堪斟”,便觉杯盏虽设,而主人之意不在酒,与王羲之“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畅叙幽情”同工。“梧竹对潇森”,再拓一重清景:梧叶碧而大,竹叶青而劲,两两相对,飒飒作秋语,便令座间风生腋下。
“早问道燕城”三句,忽作悬想,把寿主将来的功业一笔兜起。“燕城”指大都,即元京;时宋已亡,邓剡与文天祥同被执北去,后放还,故“问道燕城”非泛语,实寓“恢复”之望。“衣裁绣衮,台筑黄金”,衮衣命相,黄金筑台,皆出《尚书》《史记》,写其入辅新朝、再安黎庶。然在亡国之遗民口中,却似颂似讽,寓“借箸代筹”之痛。
最奇的是“天瓢正消几滴,化中原、焦土作甘霖”。词人把“耐轩”之“耐”字,幻作“耐心”之耐,又化入“天瓢”之喻。天瓢者,天帝之器,言其一滴可遍十方。中原焦土,本我辈所亲见亲闻;而“化”作甘霖,则望其回枯起槁。两句把一己寿筵,与万里河山缩龙成寸,便觉席间杯酒,皆化杨枝净水;座上衣纹,尽作浓云垂幕。以小见大,以虚代实,遂成“壶中藏日月,字里走风雷”之奇观。
四、结响:从“却伴赤松未晚”到“碧桃花下横琴”——以道还儒,余韵长生
结拍忽入神仙家言。“赤松”即赤松子,古仙人也;“碧桃”则王母所植,三千年一花。两句似劝其急流勇退,然“未晚”二字,又留一缝:倘中原甘霖未遍,苍生倒悬未解,尚可迟迟。于是“出世”与“济世”两念,交战于寸心;而“横琴”一弄,又使杀伐之气,尽化清商。词人写到这里,把“寿”字最后一点俗尘,也洗成“冰丝玉轸”之声,袅袅然没入霞际。
全篇于极肃穆中,忽作飘洒;于极宏阔中,忽归闲淡。正如一部大乐,金鼓钲铙之后,以一声清磬收之;又如一幅巨障,丹碧烂然之后,以一抹白云锁之。使人诵罢,觉余味盎然,而喉间仍带梧竹之清,钟鼓之远。
综观全章,其妙处尤在“以清穆之气,运恢廓之思”。宋末寿词,多喜堆垛“福禄寿喜”字面,而此篇却用“凉飔”“暮钟”“梧竹”“碧桃”一系列清冷之景,衬出“金鞭”“玉带”“绣衮”“黄金”之富贵;又以“骑竹”“扶藜”“天瓢”“甘霖”之仁政,消尽“寿蒲”“香晚”“横琴”“碧桃”之仙缘。于是富贵而不俗,仙逸而不寂,仁政而不板,清穆而不枯。四美并臻,一调俱化,遂使小词居然具“经纬天地、包罗万有”之概。
若再进而索其词心,则又隐然是遗民之泪。邓剡与文天祥同坑同生,目击河山焦土,故于朋友寿筵,亦不能忘“中原焦土”四字。然亡国之痛,不便直陈,于是借祝寿之酒杯,浇自家之块垒;以“天瓢甘霖”之幻想,代“恢复中原”之深悲。其辞若颂,其志若哭;其音若闲,其心若焚。所以读罢全章,但觉梧竹深处,尚有余哀;钟鼓歇时,犹闻隐痛。此种“以欢写悲”之笔,较之一味痛哭,更觉回肠九转。
要之,此词以“清风入座”为骨,以“甘霖济世”为心,以“碧桃横琴”为魄,遂能将一己之私祝,化作天下之公愿;将须臾之寿筵,化作千秋之理想。使人读之,不惟仰周耐轩之人,更敬邓剡之志;不惟感朋友之情,更伤社稷之恨。九十五字,遂如九十五颗明珠,颗颗照见宋末遗民之血泪,亦照见中华士夫之丹诚。所谓“词虽小技,实关世运”,于此信然。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