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来无从去,郢雪当高歌。怎不见烛影摇红,北宋中期王诜词原调名为“忆故人”,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七云:“徽宗喜其词意,犹以不丰容宛转为恨,遂令大晟府别撰腔。周美成增损其词,而以首句为名,谓之《烛影摇红》。”王诜此体格律极严,《词律》与《词谱》所标注字声平仄,一字不易,必须照填。

元赵雍词更名“玉珥坠金环”,元好问词更名“秋色横空”。毛滂《烛影摇红》三首即在王诜词基础上句式略变而改调名,如其《归去曲》:“鬓绿飘萧,漫郎已是青云晚……一蓑烟短。”此体是将第二、三句九字句改为七字句,为四十八字体。周邦彦《烛影摇红》又将毛滂一体合为单调,又变为重头曲之长调九十六字体。周词之音谱已与王诜之体不同。

烛影摇红(雪楼得次子,行台时治金陵)

郢雪歌高,天教鹤子参鸣和。薰风旌节瑞华辇,光动垂弧左。早是烟楼撞破。更明珠、重添一颗。镜容中夜,摩顶欣然,石麟天堕。

未羡眉山,两峰儿子中峰我。推贤世世珥金貂,何况阴功大。欲写弄獐书贺。愧无功、难消玉果。摩挲老眼,曾识英雄,试啼则个。

这首《烛影摇红》是南宋词人邓剡为贺友人“雪楼”得次子而作。词题“雪楼得次子,行台时治金陵”,点明写作背景:雪楼先生时任江南东路安抚使,驻节金陵,次君诞生,双喜临门。邓剡以词为贺,却非泛泛应酬,而是将典故、意象、情感与哲思层层铺染,遂成一首“贺生子”题材中的别调:

既有对新生生命的惊喜,对家族世泽的推许,又暗含对国运人才之企盼;既见宾主交谊之深,又透出自我身世之慨。全词以“烛影摇红”为调名,本写洞房花烛,今借以映喜宴之红烛,亦寓“瑞气盈门、光影摇金”之盛;而字面之“影”“摇”,又伏下文“镜容”“摩挲老眼”之恍惚,虚实相生,已摄一篇神理。

上片首韵“郢雪歌高,天教鹤子参鸣和”,劈空用两个极清雅而罕用于贺诞的典。“郢雪”即“阳春白雪”,指雪楼家声清绝,如郢中之歌,高难和寡;“鹤子”本出《搜神记》“鹤鸣子和”,后人以“鹤子”喻佳儿。

词人却翻转一层:非独“鹤生子和”,而是“天教鹤子参鸣和”——仿佛此儿未生之前,已具“白雪”之操,能与父歌相和。把“父”比作“郢雪”,把“子”比作“鹤雏”,声气相应,写出“雏凤清于老凤声”的远景,而“天教”二字,更见非偶然之得,乃天意特为斯文一脉续响。

其下“薰风旌节瑞华辇,光动垂弧左”,承“天教”而来,写眼前排场:夏日薰风,旌节导前,华辇驻节,皆雪楼官仪;而“垂弧”即“悬弧”,古礼生男则悬弓于门左。词人只添一“光动”,便使官方之赫赫与家礼之欣欣交映:日光金辉,移照弧矢,似为婴儿镀金一层神彩。两句于大热闹中,留出一“左”字方位,暗点“男”字,不动声色而礼备。

第三韵“早是烟楼撞破。更明珠、重添一颗”,陡转轻倩。“烟楼”字出《南史》,刘璟谓“吾兄之子,譬如烟楼撞破,光芒四射”,后人因以“烟楼”喻佳儿早慧;今雪楼已有长公,次君继降,故云“重添一颗明珠”。句法上,“撞破”二字险而圆,似闻瓦裂一声,珠光迸出;再点“更”字,便见连珠成双,喜气叠加。

歇拍三短句“镜容中夜,摩顶欣然,石麟天堕”,最是传神:夜深人静,红烛返照,雪楼对镜,自抚其顶,一笑而喜——“摩顶”用佛语“摩顶授记”,暗示此儿乃“天”所“记”,非凡器;“石麟”即“天上石麒麟”,徐陵幼时,宝志上人称为“石麒麟”,后遂为神童之号。

一句“天堕”,把“麟”写得自瑶京直落人间,有声有势,而“镜容”与“烛影”暗暗回环:烛影摇红,故映镜中之人亦摇;镜中之影摇,又似烛影之延伸。词人但写雪楼“摩顶欣然”,而已之“欣然”亦在镜头之外,与影俱摇。

下片换头,不继续铺陈喜气,却以“未羡眉山,两峰儿子中峰我”一句,把笔锋折向自身,格局顿开。“眉山”指苏氏,轼、辙兄弟峥嵘,父洵为“老泉”,故世称“眉山三峰”。词人却说:我并不过分艳羡眉山,因为你们父子三人,已自成“两峰”夹“中峰”之形——雪楼为“中峰”,两子如左右**,鼎峙而秀。

一句把“父子”写成“山”,便带出世代巍然、与天壤同久之概。下文“推贤世世珥金貂,何况阴功大”,再推一层:雪楼本为世家,累叶珥貂(金貂,侍中冠饰),而阴德厚积,故宜其“再茁兰芽”。词人不独贺一时之喜,更从“积善余庆”上勘出“天教”之必然,遂使私事带上公义,境界愈阔。

“欲写弄獐书贺。愧无功、难消玉果”,忽又自谦。“弄獐”用《唐书》姜皎误“弄璋”为“弄獐”之典,词人故作戏语,谓己亦欲草报章,又恐才短无功,不配消受席上之“玉果”(珍果)。

一句“愧无功”,把上片“镜容”“摩顶”之喜,轻轻按低,露出自家身世之感:邓剡晚年潦倒,久沦布衣,故面对“世世珥金貂”之雪楼,自有“身无寸功”之歉。然而“摩挲老眼,曾识英雄,试啼则个”,又于自歉中转出豪情:老人虽无功,却具“识英雄”之眼;今愿摩挲昏花之目,试看此儿啼声,便知他年是不是“天上石麒麟”。

一“试”字,把贺诞场面写成“英雄鉴定”现场,笔势振起;而“老眼”与“曾识”,又隐含词人当年目击临安诸老、亲见国家盛衰之阅历,于是“贺生”遂与“望世”合辙:非独为一家添丁而喜,更为国家得人而望。结句“试啼则个”,用口语“则个”收束,似对襁褓中儿低声相唤,亲切而隽永;而“啼”字又与上片“鹤子参鸣和”之“鸣”遥映:今日初啼,后日一鸣,天下待其和鸣,斯国庶几有瘳。个人之喜,家国之望,尽在此一啼中荡开。

通篇艺术,约有三端。其一,典重而机圆。郢雪、鹤子、烟楼、石麟、眉山、弄獐、金貂、玉果,层见叠出,却皆一线穿珠:以“父子清辉”为主脑,以“天教积善”为血脉,故繁而不碎。其二,虚实相生。上片写“光动垂弧”“镜容摩顶”,皆实境;下片写“未羡眉山”“曾识英雄”,皆虚慨。

实境以“烛影摇红”为光影,虚慨以“老眼摩挲”为光影,两影交叠,遂令一篇贺词,有“江山残照”之远色。其三,宾主双关。通篇似贺雪楼,亦自抒块垒;似写婴儿,亦写国运。词人晚年,目击宋室将倾,故于“鹤子”“石麟”之企盼中,寄“更无一个男儿”之深悲。喜中藏泪,遂觉言外有无穷低徊。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