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一场小型的慈善拍卖会正在进行。
厅内光线昏暗,只有前方的拍卖台被照得亮如白昼。
宾客们安静地坐在天鹅绒座椅上,偶尔举牌,气氛远比外面的商业拍卖行要私密和专注。
她们在后排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秦清商没有参与竞价,只是像个局外人一样,安静地看着一件件艺术品被呈上,然后又被带走。
直到最后一件压轴拍品被缓缓推上展台。
那是一幅中等尺寸的油画,画框简单至极,甚至有些粗糙。
画的内容也并不讨喜,画布上,是一片浓烈、狂乱的色彩漩涡,深紫、暗红与漆黑交织在一起,中心处,有一点点微弱到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神经质般的亮黄色。
整幅画充满了挣扎、撕裂与无尽的痛苦,仿佛能听到创作者灵魂在画布上的哀嚎。
主持人用一种充满敬意的语气介绍道:“最后这件拍品,来自已故的天才画家,澹台明先生。这幅画名为《自焚》,是他去世前一周的最后作品。起拍价……”
秦诗玥转头看去,发现身旁的姑姑,在听到“澹台明”这个名字后,脸上那份惯常的慵懒与玩味已经消失殆尽,仿佛被人抽走了灵魂。
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手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双总是闪烁着不羁光芒的凤眼,此刻也罕见地失焦了,空洞地望着前方。
芙兰感受到了姑姑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她想了想,从自己的裙子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了一颗用素色糯米纸包裹着私厨手工制作的海盐杏仁牛奶糖。
糖体温润如玉,隐约能看到里面细碎的坚果颗粒。
她把那颗还带着自己体温、散发着淡淡奶香的糖果,轻轻地放在了秦清商攥紧的手心里。
“姑姑,”她小声说,“吃颗糖吧,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就会好起来。”
秦清商低下头,看着自己手心里那颗奶糖,一股混杂着奶香和体温的暖意从掌心传来,让她那颗因为回忆而冰冷的心,感到了一丝久违的甜意。
她没有吃,只是反手将那颗糖紧紧握住,仿佛握住了一份小小的慰藉。
“我认识他,”秦清商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她们解释,“他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疯子。他不是为艺术而生,而是被艺术选中的祭品。”
她顿了顿,目光牢牢地锁在那幅画上,仿佛穿透了时空。
“他拥有能看透世界表象、直视灵魂本质的眼睛。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看到的痛苦、丑陋和疯狂,比我们普通人要多无数倍。他把这些东西全都吸收进自己的身体里,再用燃烧自己的方式,把它们变成画。”
“他画得越多,就越痛苦;越痛苦,就画得越好。最终,艺术榨干了他最后一丝生命力,他就把自己画进了这幅最后的画里。”
拍卖开始了。
这幅画的风格过于阴郁,商业价值也不算顶尖,竞价的人寥寥无几。
一个手腕上戴着一只硕大金表、西装袖口上绣着显眼品牌Logo的富商举了几次牌,似乎是想把它当成普通的投资品收入囊中。
就在拍卖师即将落槌时,秦清商忽然举起了手中的号牌。
她喊出的价格,直接将底价翻了一倍。
富商愣了一下,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竞争激怒了,立刻跟价。
秦清商看都没看他一眼,再次举牌,依旧是干脆利落的翻倍。
她的姿态,不像是在竞价,更像是在宣告一个不容置喙的决定。
几个回合下来,价格已经被抬到了一个远超市场预估的天价。
富商终于悻悻地放弃了。
拍卖师落槌,全场响起了掌声。
秦清商像是完成了一件耗尽心神的事情,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眼中有着难掩的疲惫。
……
回去的路上,车内的气氛有些沉闷。
秦诗玥额外安排了一辆更宽敞的商务车,那幅名为《自焚》的画被妥善地包装好,安静地占据了车内的一整排座位,像一位沉默的贵宾。
芙兰看着秦清商一直沉默地望着窗外,便鼓起勇气,小声地问道:“姑姑,你还好吗?”
秦清商缓缓地回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我只是在想,如果当年他身边,也有一个像你一样……能让他看见美,而不是只看见‘真实’的人,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她的目光落在了芙兰那双清澈的金色眼眸上,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诚,仿佛在托付一件无比珍贵的东西:
“小家伙,诗玥的世界,和这个画家一样,充满了冰冷的‘真实’和斗争。所以,你要一直让她看见美,让她记得这个世界还有柔软和温暖的东西。”
秦清商顿了顿,“不要让她……被那些过于沉重的‘真实’压垮。”
听到这句话,一直沉默着的秦诗玥,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插话,只是将目光落在了身旁那个正认真聆听嘱托、一脸懵懂的小家伙身上。
姑姑的话,像一把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她心中一道尘封已久的门。
在那一瞬间,过去所有关于姑姑的那些看似离经叛道的行为,都有了全新的解释。
那些尖酸刻薄的嘲讽,那些玩世不恭的戏谑,那些对家族规则毫不留情的践踏……原来都不是为了攻击谁。
那只是一个同样被“真实”灼伤过的人,在用一身的尖刺,拼命保护着自己内心深处那片没有被烧毁的小小花园。
而今天,她是在告诉芙兰,如何成为另一座花园的守护者。
这个认知让秦诗玥的心泛起一阵混杂着酸楚与释然的疼痛。
原来她们都一样,都是孤独的同类。
她伸出手,轻轻地将芙兰揽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份独属于她的美与温暖,正安然无恙地待在自己的怀里。
芙兰听完姑姑的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转过头,看着秦诗玥,用一种无比认真的语气许下誓言:
“我不会让玥玥被压垮的。”
秦诗玥看着她那双写满了坚定的清澈眼眸,心中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戳中,所有的沉重与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融化了。
她忍不住低头,在芙兰的发顶上印下了一个珍重的吻。
车内的气氛,因为这个小小的誓言而悄然回暖。
看着窗外渐渐熟悉的街景,秦清商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走吧,我带你们去个地方,尝尝我珍藏的人间烟火。”
……
私房菜馆隐在一个安静的四合院深处,没有招牌,只有院角一株开得正盛的石榴树。
秦清商显然是这里的常客,领着她们进了一间能看见满院阳光的独立包间。
午餐的氛围在几道美味的菜肴中渐渐变得轻松起来。
当一道汤清如水、中间卧着一颗用顶级猪肉手打而成、点缀着几片金黄松茸的清汤狮子头上桌时,芙兰的目光立刻被汤碗边沿那几只用高汤煨得晶莹剔透、被雕成精巧兔子形状的胡萝卜配菜吸引了。
秦清商忽然来了兴致。她看向秦诗玥,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随意与戏谑。
“啧,现在的厨子真是多此一举,”她意有所指地说,“就算把胡萝卜雕成一朵花,不爱吃的人,还是不会多看它一眼。说起来,你小时候最讨厌吃胡萝卜。”
她仿佛发现了一个绝佳的话题,“每次奶奶逼你吃,你都偷偷藏在米饭底下,以为别人看不见。”
突如其来的童年糗事让秦诗玥的表情瞬间一僵,耳根微微泛红,她有些无奈地瞪了姑姑一眼:“您记错了。”
“我可没记错,”秦清商来了劲,甚至对芙兰眨了眨眼,像是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还有一次为了不吃蔬菜沙拉里的胡萝卜,硬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说要绝食抗议,结果半夜饿得不行,自己偷偷溜去厨房找饼干吃,还被我抓了个正着。”
“姑姑!” 秦诗玥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羞恼,却没什么威慑力,反而更像是在撒娇。
芙兰看着身旁的恋人那有些泛红的耳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歪着小脑袋,看向秦清商,“姑姑,那玥玥小时候……喜欢吃什么呀?”
秦清商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忆。
“她喜欢吃啊……”她的眼神变得悠远而柔和,仿佛穿透了时光,“她喜欢吃烤红薯,不是餐厅里那种用烤箱做出来的,而是老式的那种,用炭火慢慢煨熟的。”
秦诗玥没想到姑姑会提起这个,她感觉舌尖仿佛都泛起了一丝遥远的焦糖甜意。
“而且她挑得很,一定要烤到外皮微焦、内里流出蜜糖一样的油。吃的时候,还只吃最甜的那一小块心儿。”
她看了一眼自家侄女,语气里满是戏谑,“剩下的,就全塞给别人,说是不喜欢吃靠近皮的地方。”
芙兰听得无比认真,她点了点头,“嗯,我记下了。玥玥只喜欢吃炭火慢慢煨熟的红薯,而且只吃最甜的心儿。”
说完,她转过头,那双金色的眼眸里满是期待,“玥玥,等我学会了,以后我给你烤红薯,我把所有的心儿都挖给你吃,剩下的我吃!”
这句承诺,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平了秦诗玥心中的褶皱。
她的声音却带着一丝沙哑,“……好。”
秦诗玥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一个画面。
在未来的某个午后,这个小家伙正一脸认真地守着一个小小的炭炉,弄得自己像只小花猫,只为了给她烤一个甜甜的红薯。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底泛起了一阵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温柔。
原来未来这个词,可以被装进一个烤红薯的承诺里,那么小,小到可以捧在手心;却又那么暖,足以填平她心中所有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