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芙兰成了秦氏集团顶层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她每天都跟着秦诗玥一起来到那座位于云端的办公室,她不再对楼下那些审视的目光感到不安,因为她知道,只要牵着秦诗玥的手,她就身处在全世界最安全的结界里。
她逐渐熟悉了这里的一切,她知道了那盆喜林芋的叶子在什么时候浇水最合适;她学会了如何使用那台复杂的咖啡机,为秦诗玥煮出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她甚至能从白槿敲门时那细微的节奏差异中,分辨出事情的紧急程度。
秦诗玥伏案工作时,她就蜷缩在沙发上,用秦诗玥的外套给自己筑一个温暖的小窝,安静地看书,或者只是单纯地看着恋人那被阳光勾勒出的专注侧脸。
这个冰冷、高效、只为创造利润而存在的权力中枢,因为她的存在,悄然多了一丝柔软的烟火气。
这天下午,秦诗玥接了一个电话,是她父亲打来的。
电话内容很简短,但秦诗玥挂掉电话后,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站在一旁的白槿立刻上前,将一份加密文件递到她面前,低声汇报:“秦总,内审部那边刚刚拿到了确凿的证据。上次腕表项目推广预算超标三个亿,并非陈总监一人所为。有证据链表明,王董利用他在董事会的职权,绕开了正常的审批流程,向陈总监的市场部施压,强行通过了那份预算案。同时,他控股的一家公关公司,正是这次推广合作的KOL矩阵里,报价最高、水分最大的那一家。”
白槿顿了顿,补充道:“简单来说,这是一场内外勾结、性质恶劣的利益输送。王董掏空了公司的钱,来为他自己的公司冲业绩。”
秦诗玥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她想起了会议上,王董那副为了年轻人好的慈祥长辈嘴脸,心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嘲讽。
“父亲的意思呢?”她问。
“秦董的意思是,家丑不可外扬。他让您亲自去处理,给王董一个体面的退路,让他主动交出所有股份和权力,否则,这些证据就会提交给司法机关。”
秦诗玥明白了。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谈话,而是一场最后的通牒。
父亲让她去,既是对她的考验,也是在用最冷酷的方式告诉她:这就是背叛家族的下场。
她走到芙兰身边,蹲下身,揉了揉她柔软的银发。
“芙兰,我临时有点事,要去一个地方,”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那里……不太方便带你过去。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家,好不好?”
芙兰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能从秦诗玥的语气里察觉到事情的紧迫。
她点了点头,没有追问,只是凑上前,在秦诗玥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嗯,玥玥早点回来。”
……
芙兰回到云顶天麓那间空旷的顶层复式公寓时,还有些不太适应。
没有了秦诗玥的存在,这个装修得再完美、再昂贵的家,也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华丽空壳。
她换上舒适的居家服,抱着月亮抱枕,蜷缩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里播放的动物世界。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秦清商端着一杯红酒,慢悠悠地走了下来。这几天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是在进行某种与世隔绝的创作。
她在芙兰身边坐下,优雅地交叠起双腿,目光在芙兰那张有些落寞的小脸上转了一圈。
“怎么?”她晃了晃杯中的液体,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的戏谑,“你的小太阳,把你一个人扔回来了?”
芙兰闷闷地点了点头。
“啧,我就知道,”秦清商轻呷了一口酒,懒洋洋地说道,“早晚的事。她有她的战场,你总不能永远跟在她身后当个吉祥物。”
芙兰没有反驳,只是把脸埋进抱枕里,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秦清商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忽然站起身,将杯中剩余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空酒杯随手放在茶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行了,别跟个被抛弃的小狗一样趴着了。”
她走到芙兰面前,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
“起来,换衣服。”
芙兰疑惑地抬起头。
秦清商对着她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你陪了她好几天,也该轮到我了。走,陪姑姑下楼散散步,带你去看点有意思的东西。”
……
她们走到一个街心公园,夕阳下,一位年轻的父亲正耐心地扶着摇摇晃晃的自行车,鼓励着自己刚学会骑车的儿子。
男孩摔倒了,膝盖磕在地上,眼看就要哭出来。
父亲却哈哈一笑,快步上前把他抱起来,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没有一丝责备,反而像分享一个有趣的秘密一样,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芙兰看着这温馨的一幕,脸上露出了柔软的微笑。
秦清商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
“真有意思。” 片刻后,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声音很轻。
芙兰疑惑地看向她。
秦清商收回目光,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落寞,“我只是在想,原来犯错之后,是可以被拥抱和鼓励的。在我长大的世界里,犯错的下一步,永远是纠正和惩罚。”
“我小时候学骑马,从马上摔下来,我父亲的第一句话是‘哭什么?马术是你的必修课,爬起来继续’;学钢琴,弹错一个音,老师的戒尺就会打在手上。”
她顿了顿,“在他们眼里,我不是一个需要学习和成长的孩子,而是一件需要被精心打磨、不能出现任何瑕疵的作品。”
秦清商看着芙兰,眼神变得格外认真:
“诗玥也是这样长大的,甚至比我更甚。她更成功,被他们打磨得毫无瑕疵。而我,”她摊了摊手,“我是秦家的第一件失败品。我在我的订婚宴上,亲手砸碎了自己,然后逃走了。”
她蹲下来,视线与芙兰平齐:
“小家伙,我不是讨厌诗玥,我只是……太懂一件作品的悲哀了。它们没有灵魂,不能犯错,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取悦它的主人。诗玥正在用她学到的、唯一懂得的方式去爱你——把你当成她最珍贵的作品来守护。可你告诉我,你想成为一件作品吗?”
秦清商蹲在那里,夜风吹起她乌黑的长发,那双总是带着戏谑和审视的眼眸,此刻正带着一丝期盼地看着芙兰,等待着她的答案。
芙兰安静地听完了她的话,那双清澈的金色眼眸里,没有恐惧,没有动摇,反而是一种孩童般努力理解着一个复杂问题的认真。
她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用她小小的脑袋,消化着“作品”这个沉重的词汇。
然后,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作品。”她的声音很轻,却也很坚定。
秦清商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芙兰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玥玥也不是。”芙兰补充道。
秦清商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问:“哦?那她是什么?”
芙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个让秦清商始料未及的问题:
“姑姑,”她仰起小脸,眼神纯净得像一捧月光,“你画画的时候,画笔是你的作品吗?”
秦清商愣住了。这是一个她从未思考过的角度。
画笔是工具,是她意志的延伸,但绝不是她的作品。
“当然不是,”她下意识地回答,“画出来的画,才是作品。”
芙兰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脸上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我就是玥玥的画笔呀。”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小的骄傲和无限的爱意。
“她不是要把我变成一件作品,”芙兰看着秦清商,用她所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道,“她是在用她自己,用她全部的力气,帮我把我的人生,画成一幅漂亮的画。”
“她怕我被画坏了,怕有别人来抢画笔,在我的画上乱涂颜色,所以她才那么紧张。”
“而且,”芙兰补充道,“玥玥说过,就算我拿着一张全是零分的成绩单回来,她也一样喜欢我。所以,我不是一件需要完美的作品。”
“姑姑,”芙兰的眼神里带着纯粹的同情,“你只是……没有找到属于你自己的那位画家而已。”
说完,芙兰上前一步,伸出自己那双温暖的小手,轻轻地将秦清商那只微微冰凉的手,捧在了自己的双手中。
她没有用力去握,只是像捧着一只受伤的小鸟一样,用自己的掌心,将那份冰冷温柔地包裹起来,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
秦清商彻底僵住了。
这个小家伙,没有被她的理论说服,没有被她的过去吓到,她只是看到了她灵魂深处那道从未愈合过的伤口,然后用笨拙的方式,递上了一片温暖。
秦清商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站起身,脸上那份深刻的探究已经褪去,重新被一层玩味的笑意所覆盖。
“走了,”她转过身,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天晚了,有点冷。”
她迈开脚步,走得比来时快了许多,只留给芙兰一个看似潇洒、实则像是在落荒而逃的背影。
街心公园的风,似乎真的变凉了。
但芙兰却觉得,姑姑那只被自己捧过的手,一定变暖和了一点点。
两人一路无言。
当她们走出公园,来到一条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主干道时,秦清商停下了脚步。
城市的喧嚣像潮水般扑面而来,汽车的鸣笛声、广告牌的电子音乐、行人的说笑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而又驳杂的生命力。
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
“小家伙,”她转过头,脸上的神情已经被重新整理成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乱,“刚才那些太闷了,带你去看点真正好玩的东西。”
不等芙兰回应,她便不由分说地走到路边,伸出纤细的手臂,潇洒地打了个响指。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她们面前。
车门打开,秦清商半推半拉地将还有些懵懂的芙兰塞进了后座,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
她靠在椅背上,报出了一个地址。
司机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发动了汽车。
出租车像一条灵活的游鱼,迅速汇入城市的车河。
随着车辆驶离她们熟悉的区域,窗外的景色开始飞速变化。
精致的现代高楼被更具生活气息的旧式建筑所取代,整洁的街道变得狭窄,路边的店铺招牌也从奢侈品牌变成了各色的小吃店、嘈杂的菜市场和挂着“开锁配匙”的小五金店。
秦清商没有再说话,只是偏着头,看着窗外那些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在芙兰那张纯净无瑕的小脸上明明灭灭地闪过。
画家……画笔……
不是谁成为谁的作品,而是共同完成一幅作品。
这个答案太美好了,美好到……像一个谎言。
一种混合着嫉妒与不甘的情绪,从心底悄然浮起。
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她为了不成为一件作品,砸碎了联姻,背弃了家族,在异国他乡独自挣扎了十多年,才换来了所谓的自由。
她的人生,是一场以自我放逐为代价的战争。
可秦诗玥呢?
这个小丫头,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家族给予的无上权力,一边却又拥有了芙兰这样能治愈一切的恋人。
她什么都不用放弃,就轻易地得到了自己当年梦寐以求的一切——强大的力量,和无条件的爱。
甚至,现在还有一个画笔,心甘情愿地要帮她涂抹色彩,让她那本该黑白分明的人生,变得五彩斑斓。
凭什么?
秦清商的指尖微微收紧。
不,她不信。
象牙塔里的理论,终究要接受现实的检验。
她很想亲眼看看,当这支不谙世事的画笔,和那自以为是的画家,真正面对这个世界的污浊与恶意时——
还能不能画出她们想要的那幅纯白无瑕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