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斯特普,德劳格海姆城。

黑石堡的城楼高塔上,莱茵哈德被几个仆人围绕着,整理出门的行装。今天他要出发去希尔德马克,和阿斯特丽德汇合,然后一起前往比约恩哈德公爵领的首府弗罗斯特海姆,参加一年一度的帝国议会。

城下,是一如既往热闹有序的德劳格海姆街区,北方的地平线上,大片的农田还在收割、晾晒,肥沃的黑土平原虽然面积有限,但也是利珀家族的底气。

今年瓦格斯特普领的收成一般,勉强达到了帝国平均产量,不过莱茵哈德已经收到了来自阿斯特丽德的信件,明年他将获得一批最优质的变异黑麦麦种。数量不多,三万公斤,只能种植两百公顷,聊胜于无。

据说这些在希尔德马克领南方成功种植的变异黑麦,播种收获比高达一比二十。每公顷产量至少三千公斤,如果还有林语者和足够的肥料配合的话,突破三千五百公斤也不是不可能。

对于阿斯特丽德信里的好意,莱茵哈德将信将疑。那字里行间之中,莱茵哈德还嗅到了一丝丝故作谦逊的洋洋得意。

莱茵哈德不是那种对农务漠不关心的贵族,他甚至还亲自下地干过农活,对于土地耕种和收成的知识,也比大多数年轻贵族、甚至是领地的民务巡回官们懂得更多。

瓦格斯特普领的肥沃黑土平原上,只要肥料足够,小麦每公顷产量达到一千五百公斤并不稀奇。但要做到年年稳产,那只能寄望每年希望之月的春祭时,能够取悦到多少苏拉那缥缈不定的恩宠。

至于种植稀有的变异黑麦,莱茵哈德的兴趣也不是很大。这些来自黑域的变异作物,产量虽然很高,却极不稳定,很难留种,种上两三年就变得跟杂草没有什么区别了。

“伯爵大人,地牢出事了……有人越狱!”卫队长推开了房门,脸色紧张地走了进来,凑到莱茵哈德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听着听着,金发青年那双湖蓝色的瞳孔慢慢收缩,死死盯住自己的心腹部下,脸上布满难以置信的惊疑。

“知道了,必须拦住她……让家族提灯人过去!”十几秒后,莱茵哈德披上了紫黑色的天鹅绒斗篷,语气冰冷。

……

……

黑石堡深处,昏暗的走廊里,伴随着武器落地的脆响和沉闷的痛苦呻吟,又一名守卫的身体狠狠撞上石墙,胸口塌陷,口喷鲜血,昏死过去。

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在穿梭,几乎只需要一个照面,阻拦前进的守卫就非死即伤。

那人有着一张消瘦而美丽的脸庞,金色的长发披散,幽绿色的眼眸中翻涌着残忍的杀意。每一次闪身突进,都会击倒一名强壮的守卫。

“圣主啊,怎么可能……她是布鲁诺大人……是亚女提灯人!”一名被部下撞倒的小军官,终于看清从地牢一路杀出者的装扮,顿时吓得失声惊呼。

即便穷尽所有的想象,小军官也无法理解,为何被隔离在地牢数年、身患急性多重腐化病的伯爵大人的哥哥布鲁诺,会突然变成亚女,甚至还成了提灯人!

“莱茵哈德在哪儿……伊娜,还有我的孩子,他们在哪儿……”

半截折断的短剑抵在小军官的咽喉上,亚女提灯人的声音异常嘶哑。那张精致绝美的脸庞微微抽搐,全身因某种奇怪的痛苦而不停颤抖。

“布鲁诺大人……伯爵大人已经外出了……不……不!”

小军官的脸色惨白,盯着近在咫尺的幽绿色眼瞳,露出了绝望的神色。下一秒,他甚至来不及惨叫,咽喉便被断剑硬生生的捅烂,鲜血狂喷而出。

亚女提灯人抹去脸上的血污,恶狠狠地瞪向走廊尽头涌来的大批守卫,面容狰狞。

……

越来越多的黑石堡卫队士兵涌入城堡深处,甚至出现了三名佩戴利珀家族徽章的提灯人。

死在神秘亚女提灯人手下的士兵数量不断攀升。若非卫队长亲自压阵,士气早已崩溃。

亚女提灯人全身浴血,手中攥着一柄短斧,缓缓踏上新的楼层。二十几米外,数十名城堡卫队士兵严阵以待,长戟、长剑、十字弩、盾牌林立,无数火把的光芒在她幽绿的瞳孔中晃动。

“莱茵哈德,出来吧……不要躲在他人的背后!”金发的亚女提灯人发出了怒吼,随即呕出一口鲜血,身体摇摇欲坠。

人群分开,在三名提灯人的护卫下,身披紫黑色斗篷的金发青年缓步走出。他那冰冷的目光深处,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

“真是个奇妙的日子,布鲁诺,我的哥哥,你居然畸变成了亚女,还成为了提灯人……好吧,让我们在苏拉的见证下,好好聊聊这种奇遇吧……”

莱茵哈德嘴角微扬,做了个手势。身边的卫队长一愣,确认并非开玩笑,只能低头领命。

很快,包括三名家族提灯人在内的所有人,都退到了走廊尽头。

“你……给我……吃了什么……莱茵哈德,你都……做了什么?!”

亚女提灯人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剧烈,每吐出一个字都显得无比艰难。

“也许那就是你成为亚女提灯人的最大秘密吧,我也想知道……不知这算是我的噩梦,还是你的幸运……我现在相信,苏拉的目光确实能看到世间的一切……”

莱茵哈德笑着,走到了布鲁诺的身前,居高临下,注视着自己曾经的二哥,“我没有打算让你失去生命,你却让所有人都惊讶了一回,现在,你应该实现自己的理想了吧?好了,重新审视一下我们之间的亲情吧,布鲁诺。”

“伊娜在哪儿,我的孩子在哪儿……”布鲁诺在说话中,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此刻仰躺在地,美妙的胸部曲线在沉重的呼吸中微微起伏,“莱茵哈德,你才是家族里……不,是这个世界上最虚伪、最邪恶的人……”

“伯爵大人,我知道了,她的职业是‘寂静暴徒’!”

莱茵哈德的身后,走廊的尽头,突然传来了某位家族提灯人的高喊。金发青年的身体一震,慢慢蹲到了亚女提灯人的身边,眼里的惊讶,瞬间又化成了惊喜。

寂静暴徒,心渊系提灯人,虽然不是什么稀有的职业,但也是和阴影旅者、影缚者差不多齐名的天然杀手。

他们唯一的弱点,便是开口说话会引发全身剧痛,直至虚脱死亡。

“放心,她们都很好……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不久前我的承诺:我会让你的儿子长大后成为宫廷男爵。”

莱茵哈德轻抚着曾经的哥哥那美丽的脸庞,露出一丝和善的微笑,“所以,布鲁诺,可以和解吗?”

亚女提灯人已经无法说话了,眼里的无尽恨意,和痛苦迷茫混合在了一起,几秒后,她缓缓闭上了眼睛……随即猛然起身,纤细的手指如铁钳般扼住了莱茵哈德的咽喉!

士兵们急涌而来,无数的武器对准了虚弱中爆发出最后一丝气力的亚女提灯人——只要她稍有动作,必将被捅成蜂窝。

“如果我死了,伊娜,还有你的儿子布兰德,也会死去的,利珀家族也会宣告绝嗣……然后,不知道被哪个旁系的丑恶男人拿走祖辈的伯爵权杖。”

莱茵哈德毫不畏惧,握住了对方的手,轻轻掰开对方的手指,嘴角的笑意不减,“布鲁诺,你走吧,我给你自由,期待你回心转意,让我们的亲情能够回归。不用说话,免得你继续痛苦。”

亚女提灯人死死盯着莱茵哈德那双湖蓝色的眼睛,缓缓松开了手——她没有感知到弟弟的狡诈与恶意,对方的话语真挚而纯净,甚至还隐含着一丝难以表述的善意。

能够感受周遭人群灵魂深处荡漾散发的恶意或善意,就是寂静暴徒无与伦比的天赋。

莱茵哈德揉着脖颈后退几步,甩开斗篷,单膝跪地,右手捂在胸前:“我的哥哥,哦不,现在该说姐姐了,或尊贵的提灯人阁下……你已成为利珀家族的骄傲。我也将向你证明,我比你、比大哥、比父亲,更适合统治瓦格斯特普,恢复家族的荣光。”

亚女提灯人居然笑了,嘴角再次涌出一汩鲜血:“莱茵哈德……你这肮脏、诡辩的灵魂啊……是如何欺瞒苏拉的……你真让我感到恶心……”

“伯爵大人!”

眼见莱茵哈德在脱险后,居然还对着越狱的亚女提灯人行礼,卫队长都看傻了,握着武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莱茵哈德扭过头,对着几十名卫队官兵和三名家族提灯人,露出严厉的表情:“撤除所有警戒,所有人向苏拉起誓,今天看到的一切,都必须保密,直到你们死去!”

卫队长喉结滚动着,左右看看,一挥手,所有人再次退去。

莱茵哈德的身体微微一让,脸上的微笑更盛了几分:“走吧,没人可以阻拦你……或许你也可以经常回来看看,这也是你的家啊……”

布鲁诺一言不发,扶着墙艰难起身,最后瞥了莱茵哈德一眼,蹒跚离去。

“呵,看到了吗?我说过,她骨子里……就是个软弱的人……”

望着亚女提灯人的背影消失在昏暗走廊的尽头,莱茵哈德玩味地轻哼一声。

……

……

作为瓦格斯特普老伯爵的次子,布鲁诺不似大哥那种纨绔放荡,也缺乏莱茵哈德的内敛深沉,更没有最小的弟弟哈特曼那般强壮尚武。

布鲁诺的性格内向,用父母的话说,浪漫且懦弱。他从小就痴迷于提灯人和神秘学,收集了无数有关提灯人的文学传记和诗集。甚至在十七岁那年,还一度鼓起勇气想要参加提灯人试炼,结果不出所料地被暴怒的伯爵父亲禁足了整整两年。

就连母亲葬礼的前夜,他也因通宵沉溺于一部提灯人诗集而无法自拔,做出了迟到的荒唐失礼之举。

对提灯人的狂热占据了布鲁诺的绝大多数时间,他对其他爱好、甚至婚姻和女人都兴致缺缺,终日窝在书房里,不是阅读便是书写幻想。《阿托斯之书》他早已倒背如流,书架上堆满了各种不着边际的所谓提灯人秘密试炼仪式的记录。

直到五年前,一位来自希尔德马克领的某位宫廷男爵之女,走进了布鲁诺的世界。这位叫做伊娜的新婚妻子,也十分喜欢提灯人和神秘学,终于让布鲁诺在爱情与爱好之间找到了完美的平衡点。

可是,就在妻子怀孕不久,布鲁诺的生活就遭遇了难以想象的变故。

先是得了伤寒卧病在床,随后伯爵父亲因酗酒意外坠亡。紧接着,布鲁诺的病情极速恶化,被诊断为急性多重腐化病。几乎一夜之间,布鲁诺的人生就从最完美的状态,跌落到了地狱。

急性多重腐化病,典型的沾染了不洁的黑腐物质。对于这个调查结果,继任伯爵的莱茵哈德,几乎抓捕了布鲁诺身边的所有人,最后确定是布鲁诺收集的某些神秘学道具导致的。

布鲁诺书房里的一切,都被付之一炬,而他本人也因为腐化病的传染风险,被隔离到黑石堡最底层的地牢里。

三年前,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消息送到了奄奄一息的布鲁诺的耳边。儿子取名为布兰德,和历史上一位七阶提灯人王者同名,是布鲁诺最崇拜的一位历史名人。

暗无天日的地牢生活,已经磨灭了布鲁诺所有的生命希望。每天反复的高烧畏寒,以及全身上下不断增生扭曲的血肉畸变,让黑石堡上下已经分不清布鲁诺到底是被苏拉惩罚露出原形的恶魔,还是曾经的伯爵家次子。

布鲁诺那混乱的记忆里,只剩下了当初挺着孕肚的妻子伊娜,以及某个夜晚,莱茵哈德送给自己的一批据说是可以改善虚弱体质的珍贵魔药。

……

莱茵哈德离开了黑石堡,接下来的日子,整个瓦格斯特普领的行政权力,都落在了莱茵哈德的弟弟、哈特曼男爵的身上。

哈特曼今年二十二岁,高大健壮,喜好武技,从小就幻想征战沙场,是位有着浓烈浪漫主义情怀的贵族骑士,长相和莱茵哈德也颇为相似。

他鄙视生活放荡、不知检点的大哥,也看不起懦弱内向的二哥布鲁诺,唯独对三哥莱茵哈德十分崇拜,认为凡是喜欢骑士棋和战争书籍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从小到大,莱茵哈德支持了哈特曼的所有兴趣爱好,但让哈特曼对莱茵哈德死心塌地的真正原因,还是哈特曼十七岁时,差点被父亲送进教会修道院。正是莱茵哈德的极力劝说,才让哈特曼摆脱成为一名教会修士的命运。

伯爵父亲意外去世后,哈特曼也理所当然地站在了莱茵哈德的身边,这种兄弟同心的表现,也让家族内部担心出现继承人纠纷的封臣们松了一口气。

伯爵三哥不在,哈特曼临时入住家族的榛树庄园。不过,现在这里已经成为了安置残废大哥和二哥遗孀的地方。

英俊高大的年轻骑士,在庄园里大步走着,仆人们纷纷避让。大哥住的地方,哈特曼不屑去,只是按照莱茵哈德嘱托,隔三差五来看看布鲁诺的遗孀伊娜,以及小侄儿布兰德。

“哈特曼叔叔!”通往花园的走廊上,看到哈特曼出现,三岁的小男孩兴奋不已,直接扑了过去,笑得格外灿烂。

“哦,我的小骑士,今天我带你练剑!”哈特曼也很喜欢小侄子,因为对方完全不像那个懦弱的哥哥布鲁诺。

“哈特曼,不要把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小孩子身上,莱茵哈德去比约恩哈德了,你要承担守护领地的职责。”

伊娜出来了,一位长相美丽、性格温婉的女子,十八岁嫁给布鲁诺,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岁。

“没关系,伊娜,我很喜欢布兰德。”哈特曼将一把雕工精湛的小木剑送给了小侄儿,然后环视四周,微微摇头,“伊娜,如果这里缺什么,请一定告诉我。”

“不,哈特曼,这里比黑石堡清净舒适多了。”

目送儿子跑进花园,伊娜十分礼貌地对着哈特曼提裙行礼,眼泪悄然滴下,“我在想,什么时候,可以让莱茵哈德为布鲁诺进行圣送仪式。我知道,他太痛苦了,也无法见任何人,如果圣主还怜悯他,就让他没有痛苦地回归苏拉的怀抱吧……”

“对不起,莱茵哈德实在不忍心,我也是……教会的医者说了,布鲁诺还能坚持一年,他现在早就失去了意识,他不认得我们了,就让他这样吧。”

哈特曼轻轻叹了口气,左手握着剑柄,脸上带着坚毅:“伊娜,你放心,我一定会查出是哪个可恶的骗子,让我的家人承受如此的痛苦!”

伊娜擦掉眼角的泪,后退一步行了个简礼,转身走入花园。

目送伊娜远去,哈特曼忽地转向南面,眉头微蹙。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似乎瞥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这两年,榛树庄园的人几乎全换了个遍,生面孔太多了,让哈特曼担心混入别有用心的人。

……

布鲁诺裹着一件从城郊农家偷来的破袍子,身体缩在榛树庄园的绿化林里,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泪如雨下。

妻子很好,儿子也很健康,尤其是哈特曼誓死要追查自己遭受腐化污染的真相,更让她心如刀绞。

父亲的死,布鲁诺不敢深想,但她现在可以肯定,自己身上的奇怪腐化病,绝对是莱茵哈德干的,甚至大哥弗瑞德多年前因意外而残废,也都是莱茵哈德的阴谋。

最后望了一眼花园方向,布鲁诺压低身体,缓缓后退,在某个年轻骑士到来前,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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