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之月的第二个礼拜日，一纸来自鹰堡的行政令，让拥挤在冰莓村的商人们都傻眼了。
包括变异黑麦在内，产自冰莓村的谷物都将视为优质麦种，禁止以普通谷物的名义对外出售。已经完成交易，但没有来得及运走的，都统统被拦下。
前来监督执行的，是德格布伦镇执政官格哈德勋爵。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守备军士兵，杀气腾腾地堵住了冰莓村所有对外通道。
一向对商人颇为宽厚的希尔德马克女伯爵，突然颁布如此严厉的政令，不仅令商人们错愕，也让雷娜特有些措手不及。
或许是意识到政令下达的有点晚了，阿斯特丽德还是赋予了雷娜特一定的权限，才避免了雷娜特与包括马特在内的所有商人交恶。
最终，雷娜特还是认可了阿斯特丽德的苦心，留下足够下次种植的麦种后，其他的变异黑麦悉数交由格哈德勋爵亲自处置。
最高兴的莫过于马特了，他作为德格布伦镇指定的本地代理商，能够拿到的麦种份额足足有两万公斤，比当初承诺的还要多出一倍。他不需要支付金钱，而是要用两万两千公斤普通小麦来交换，但最终利润依然极为可观。
希尔德马克本地的商人个个眉开眼笑，而那些远道而来、来自拉内梅雷和瓦格斯特普的商人们则大失所望。不过，雷娜特还是尽可能照顾了这些慕名而来的外地商人，每家多少分到了数千公斤，算是维系住基本的人脉与交情。
……
……
“马特先生，现在，我需要你再努力一下……对了，雷娜特大人，你也留下。”
现场审批完一系列麦种交换契约后，格哈德同时喊住了雷娜特和商人马特，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
屏退旁人，格哈德从斗篷里取出一份公文卷轴，当场展开，分别递到雷娜特和商人马特面前让他们细看。
根据阿斯特丽德伯爵的政令，西面矿洞将交由马特的商会组织开采。开采出的鸟粪石和硝石，将一分为四，一份留给冰莓村自用，一份运往德格布伦，一份运往索恩维克，最后一份才由马特自行销售。
“圣主在上，这是真的吗？西面的矿洞交由我的商会专营？”马特激动得头晕目眩，差点站不稳脚，“乐意至极，我尊贵的勋爵大人，我定当竭尽全力完成您和伯爵大人的每一份嘱托！”
雷娜特也有些愕然，不过转念一想，也觉得正常——在帝国的相关法律里，矿场都属于领主专营，哪怕它就坐落在冰莓村，也不是可以独享的。
交给商人组织人力开采，在保证冰莓村用量的同时，还能节省大量的劳动力，这种模式对冰莓村基本是利大于弊。
唯一的遗憾，是经怀尔德大教授初步勘测，矿洞里的鸟粪石和硝石储量并没有想象中取之不尽。按最新的分配方案推算，大概只够冰莓村使用七八年。
马特欢天喜地地离开了，格哈德笑呵呵地蹲在雷娜特面前，又将一份阿斯特丽德的私人信件递到她手中：“雷娜特，伯爵大人答应给你的依附佃农和契约农，将从德格布伦镇的直属农庄里抽调，下个月就到，同时会扩大冰莓村的管辖范围。只要你愿意，我还可以从修路的流民里拨一部分人给你，加快开荒进度。”
雷娜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能用流民开垦荒地，就不用承担永久安置的成本，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她早就测量好东面的小溪谷和南面的山谷坡地，那里至少还能开垦出两百公顷的耕地。虽然开垦难度不小，但只要能变成农田，足以养活上千人。
“非常感谢伯爵大人的信任，格哈德，我还有个想法，关于在冰莓村部署守备军……”
“村长，提姆和他父亲打起来了！”
雷娜特正打算讲出一个酝酿已久的想法，就看见一个村民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来。
“提姆，那位新晋的千面人？”格哈德站起身，眉头慢慢皱起，似乎猜到了什么，“这小伙子身上有股锐气，但如果用在自己父母身上，那会是最大的遗憾……”
雷娜特叹了口气，顾不上再和格哈德细说，提起裙摆便向提姆家跑去。
……
提姆那老实巴交的父亲败下阵来。儿子成为提灯人后突飞猛进的身体素质，根本不是他能轻易挑战的。此刻他鼻青脸肿地站在房间角落，脸上带着怒意，脚下是折断的木棍。
提姆的母亲，缩在餐桌边的地板上，哭哭啼啼。至于提姆本人，红着眼偏着头，整理着身上撕烂的提灯人斗篷，一语不发。
“圣主在上，提姆，你做了一件十分可耻的事。”芬恩站在一边，用手在额头画着三角圣礼，表情格外严肃，“你需要敞开心扉，将你的苦恼都告诉给圣主，而不是转嫁给自己的父亲。”
“我还要说多少次！我不想每天一睁眼就去回忆十年前的事，我记不住，记不住啊！别再逼我了！”提姆眼角闪着泪光，蹲到地上，双手死死揪着自己的头发，脸色苍白。
“所以，你每天无所事事到处游荡，就为了不接受父母的唠叨？提姆，生活的记忆永远都是财富，而不是负担，别轻易丢弃它们。任何力量都不可能不劳而获，这是你必须要承受的代价！”
门开了，雷娜特铁着个脸，慢慢走了进来，看看提姆的父母，又看看提姆，语气很冷，“我作为你的提灯人导师，已经给你交代了学习科目，你必须在芬恩助祭那里，先学会写字。”
提姆低着头，抹了把脸，不说话了，起身走向二楼属于自己的卧室，头都不回。
“是个心理负担很重的孩子，他集中不了注意力。”芬恩无奈地摊开手，面露苦涩，“雷娜特，也许……该先让他尝点提灯人的甜头，树立信心，而不是一上来就让他体会代价和挫折。”
“村长，芬恩助祭大人，能不能让我的提姆，放弃提灯人的身份！”提姆的母亲扑了过来，跪在了雷娜特的面前，还死死拉住了对方的裙摆，“伟大的圣主，我知道错了，我不想让提姆忘记这个家，忘记我！”
“你在亵渎苏拉的神圣意志，米娅，提灯人不是身上的斗篷，可以随意脱下。”
雷娜特生气了，一把掰开提姆母亲的手，连退了好几步，“醒醒吧，提姆承受了苏拉的眷顾，他是圣座下的执剑人，这是守护光明而必须背负的黑暗代价！如果能选择，我宁愿让卡瑞尔变回从前的卡瑞！”
雷娜特的语气异常沉重，房间里的人都垂下了头——要论不幸，谁能比得上雷娜特和卡瑞尔母女呢？
“他……注定就会忘掉一切吗？不，我不能接受！”提姆母亲双手捂脸，嚎啕大哭。
“所以，他必须学会识字写字，把他最在意的事情，都写进日记，才能和诅咒抗争。”雷娜特走到提姆母亲身边，轻轻按着对方的肩膀，“米娅，别用你此刻的情绪去对抗提灯人的宿命。让他自己去面对，好吗？”
“提姆，下来，去黑星佣兵团，里奇团长答应你的见习请求了！”卡瑞尔清脆的声音响起，她跑进来，冲着二楼喊道，“快点，换好你的狩猎装，我们要出发了！”
众人一愣，纷纷看向这不请自来的黑色短发少女，有些摸不着头脑。
二楼的拐角处，提姆探出了半个身子，看看楼下的父母，再看看卡瑞尔，还有些犹豫。
“妈妈，不是要去勘测黑域试验农场的位置吗？里奇先生决定这次就去。正好，让提姆一起，熟悉下黑域环境。”说着，卡瑞尔还冲着母亲悄悄眨巴了下眼睛。
雷娜特心灵神会，轻轻捏了下女儿的胳膊，也看向了二楼：“卡瑞尔带你去实战一下，出发前先去我家里，我要检查你的装备，再给你几样东西。”
“好！我马上下来！”
得到雷娜特的态度支持，提姆的精神重新振奋起来，家中压抑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芬恩更是轻轻笑出了声。
“村长，提姆才刚成年，现在就去黑域……不会有危险吧？”提姆的母亲擦着眼角，仍显紧张，随即被丈夫拉住了胳膊。
“米娅，你的提姆是宝贝，我的卡瑞尔难道是捡来的吗？”雷娜特对这个女人有些烦了，双手叉腰，直接翻了个白眼。
一场家庭风波就此平息，望着提姆兴高采烈地跟在卡瑞尔身后离开，雷娜特深深叹了口气。
……
“你得自己先买一本《阿托斯之书》，或者，学会写字后，去芬恩修士那里抄录一本。”
“对了，别带普通的铁剑，会被黑域腐蚀的，最次也必须是青铜的。你还没有黑域武器，等会儿里奇团长会借你一把。”
“圣水、圣油、黑域提灯，还有一些必备的魔药，你去找琳内娅小姐买。钱不够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一路上，卡瑞尔都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提姆跟在后面，听得异常认真。当得知几种低阶魔药的价格时，提姆有些惶恐——要让自己的母亲掏出数百甚至上千克朗去购置一整套的魔药，说不定情绪还会崩溃一次。
芬恩修士说得对，提姆是个对提灯人力量格外向往的人。他需要先体验拥有力量的成就感，获得战胜提灯人代价的信心，而不是一来就让他直面代价的痛苦……卡瑞尔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提姆的表情。
“卡瑞，哦不，卡瑞尔，里奇团长真的答应让我见习吗？”提姆低头看了看被父亲撕烂的提灯人斗篷，脸微微发红，“可是……我还不会使用能力……”
“先不急，适应了黑域再说，到时候，妈妈会教你控制雾甲。哦，不用，我就可以教你。”
卡瑞尔停下脚步，笑嘻嘻地看着神情窘迫的提姆，心里暗暗叹气。
“嘿，谢谢！到时候我们一起加入黑星佣兵团，闯荡黑域！”提姆的劲头彻底被点燃了，连日来的沮丧和惶恐一扫而空。
卡瑞尔笑笑，不置可否。她在来之前，已经询问了琳内娅的意见，可是对方似乎没有太大的兴趣。
因为一个性格不稳、心智未熟的千面人，对里奇的小团体而言，是个难以磨合的对象。尤其是千面人的第一个能力，若缺乏自控，极易引发内部矛盾。
……
……
“她们……也要去吗？”
站在黑星佣兵团的休整营地里，提姆惊讶地张大了嘴。
他面前，除了熟悉的黑星佣兵团成员和卡瑞尔，还站着另外九位身着狩猎装、披着斗篷的娇俏亚女，个个亭亭玉立。
除了亚尔娜和达格妮，其他七位亚女都微微低着头，避免和提姆对视。别说是陌生的提灯人，就是面对卡瑞尔，那发自内心的畏惧也依然存在。
亚尔娜的伤势已经基本恢复，亚尔薇特的自配五阶生肌魔药就是那么效果出众，才几天时间，亚尔娜便能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提姆大人，这是我和亚尔娜姐姐送给您的礼物……感谢苏拉，为光明世界又增加了一位虔诚的守护者。”达格妮走上前，低着头，双手捧着一支三阶的心渊系稳定魔药，递到提姆面前。
几位来自索恩维克的亚女中，就数达格妮胆子最大。或许是享受了冰莓村无比自由的生活，她对自己亚女身份的自觉性也越发淡薄了。
提姆下意识看了看卡瑞尔，有些紧张。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收到如此恭敬的称谓和崇拜的目光。
一双双幽绿的眼睛，若有若无地在提姆身上流连。年轻的提灯人调整了心情，挺起胸膛，无所畏惧。
“本次继续探索神泪绿洲，并寻找合适的黑域试验农场位置。卡瑞尔，你和提姆一组，负责保护亚尔娜她们。记住，离黑雾之障越远，遭遇危险的概率越大，你们只能在五公里范围内活动。”
小小的插曲过后，里奇作为团长，开始部署行动。他言简意赅，却在关键信息上又交代得异常周到。
收割一空的大地上，数十人的车马大队顺着田间小道缓缓南行。仍在地头拾捡零星麦穗的村民们，纷纷抬起右手，在半空绕着手势，最后捂向心口，向提灯人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这是平民向贵族施行的最高礼节，原本提灯人并无资格享受，但据说里奇三人和卡瑞尔已被希尔德马克伯爵授予了鹰堡荣誉骑士的头衔，因此这种致敬也不算太出格。
站在村口的瞭望塔上，雷娜特目送着远去的队伍，心头泛起一丝不安。她太了解提姆那矛盾而乖张的性格了，担心会影响到卡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