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惜冬才想进房间就被千素柔一把抱住,第一步跨到一半没有落地便绷紧了全身。微向后仰的脊背像是小动物似的发痒,无处安放的指尖弯曲又伸直,然后突然听见姐姐抽泣的呜呜声。
“突然之间做什么啦?”
“牛奶太暖心了一时没忍住。你真好,惜冬。”
讲完这句话便夺门而出。
千惜冬拿着空杯子发怔。
简直就像是亲近一下就立刻逃开的猫似的。虽然平时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胡思乱想,但这种时候却意外的平静,或许是有自己分不清的姐妹之情从中作梗,总之能静下心来听姐姐的动静。
突击姐姐柔软的床铺,像是宣示主权般在上面翻了个身,意外的没有想象中紧张,而是有股安心的感觉。吸了一番床褥的气味,来到姐姐的工作台前,看见刚刚有雏形的画。
什么也看不出来,不过打开中的笔记本吸引了千惜冬的注意。
“两个女孩,公园,婚纱……姐姐还对钰舒姐抱有幻想吗?”
事到如今,千惜冬也不会再去嫉妒纪玉舒。喜欢这种事本就没有定数,正如自己对姐姐的喜欢,不过是一厢情愿、无根浮萍。世上绝大多数的喜欢都不会兑现,往往当事人就连运气不好都称不上。
只是,姐姐陷得太深了。
想起第一次见到姐姐的时候,地点是别墅的庭院,一个阴暗多风的日子。当时是否下着雨,她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庞大的庭院是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但彷徨的不是孩童的身体而是她的心灵。
那个年纪不懂太多,但对男女总是成双成对这点已有印象,父亲的缺少是幼儿园里对家人的绘画,是同龄人的不解,以及潮气般无孔不入的流言蜚语。母亲总说父亲是爱她的,剪切下来的半张照片里的男人眼神确实温和,有时她也会幻想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身边,手把手教她做剪纸,庆祝有饺子和碳酸饮料的节日,而礼物是一个漂亮的娃娃,和同学展示给她的一模一样。最终,的确有个男人来到现实中,却不是从照片中走来,尽管他对母亲无微不至,但没有母亲说的那么爱她。
于是便觉得爱就像是数学课里的真分数一样,不论分母数字如何变化,总量都有着极限。花哨的缎带和礼物盒是分子,黑色宾利是分子,大庄园也是分子,庭院里的幽灵则不在其列。
幽灵在等待。
幽灵总是在等待。
她还记得,穿着纯白连衣裙的幽灵坐在花坛的沿上,不论她发出什么声音,幽灵都没有反应。那蜷缩的身体如学校里姿势奇怪的铜像一样一动不动,当她重归于安静、悄**地靠近,披散着头发的幽灵突然转过身体——唔呀呀呀哈啊啊!发出猫鼠动画似的奇怪声音,小小的脸被苍白的手捏得变形,形成一张古怪滑稽的面容。
自以为成熟的小学生自命不凡,怎么可能被这么幼稚的做法吓到。想来,那个时候的她就足以臭屁,虽然摔了一个屁股蹲,但是脸上故作镇定,但很快镇定就传便成愤怒,因为听到嘲笑的笑声。对于心性敏感的她,暴力是有效的手段,只是预想中的惨叫不见踪迹。
——你不怕我吗?
脸上有巴掌印、头发乱糟糟的幽灵问道。她摇头,而幽灵笑得灿烂。落叶落针腐烂地粘在地面,花坛里所有的花朵全部都病恹恹的,只有幽灵在闪闪发光。然后她才知道这个奇怪的家伙就是妈妈提到的“姐姐”,而好好相处的嘱托就在前一秒被自己所断送,本该是这样——
幽灵牵起她的手,突然跑起来。貌似是知道她和母亲的存在,幽灵表现得兴高采烈,带着她跑到别墅楼下的角落,吃力地搬起好似玩具般精致的小梯子,搭在二楼的一扇拱形窗前。回过神,幽灵已经站在窗前朝着她挥手,而较劲的她也横冲直撞地爬起来,临了意识到高度才有些害怕,落地时因为腿软一下扎进幽灵的怀抱。
突然之间,温度急速上升,或许主要是地暖的缘故,但那个怀抱也不容忽视。她心想,父亲有照片和现实里的两个,但眼前这个异常的家伙一定是独一无二的。牵线木偶跟着跑到奢华的房间里,目睹各式各样的玩具,却无法感叹幽灵的好命,因为她无论如何回想都无法想起那个房间的模样,就像一篇被写在答卷上的无趣议论文,核心思想是取得分数,即使结构再完美,也不会记得自己究竟曾写过什么东西。没错,既不有趣也不温馨,和家具城展示的精装样板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房间一旦发生变化,就再也没有从前的影子,想不起来也无可厚非。
窗内窗外就好像是两个世界,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但对幽灵来说,或许只是从一个不修边幅的幽灵变成优雅美丽的幽灵——本质一如既往。
妹妹和妈妈来接我了,幽灵不知在向谁感慨。没有相片的银相框后面,映出幽灵面容的镜子像是磨光打亮过的坟墓。就是在这栋别墅里,在她和母亲到来之前,所有人都对幽灵视而不见,除非幽灵下达命令,因为一旦开始亲近幽灵就会被开除,无论起因是怜悯还是喜爱。只要幽灵不在,新的父亲就不会紧蹙眉头、神情烦躁;只要幽灵不出现,就可以尽情欢笑,发出嘹亮且威严的声音,让一切都显得完美无缺。尽管除此之外,幽灵在与不在没有任何区别。
然后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幽灵开始变成人类,而她这个自以为孤独的叛逆女孩追逐起幽灵。
礼仪、音乐、舞蹈、外语。
于是,没有相片的银相框开始浮现字迹——
You'll love me yet!
and I can tarry your love's protracted growing.
(你总有爱我的一天,我能等着你的爱慢慢地长大。)
她和母亲是其中一个等待。
而另一个等待——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她问。
“因为——”
“小纪她啊和我约定好了。”
“十年后会来接我,做我的新娘。”
“所以啦,在那之前……我不能中途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