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秦诗玥走到秦清商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姑姑,晚餐想去哪里吃?我已经让人预留了附近米其林餐厅的位置。”

门开了,秦清商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米其林?那种吃一道菜要听十分钟故事的鬼地方?”她嗤笑一声,“你们这种小年轻,就是被消费主义洗脑了。走开,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艺术。”

说完,她就径直走向了厨房。

秦诗玥和芙兰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跟了过去。

秦清商双手插在口袋里,绕着厨房中央那个巨大的操作台巡视了一圈,然后拉开了那台嵌入式冰箱。

冰箱里柔和的灯光,照亮了里面被精心打理过的一角。

秦清商看着冰箱里那明显只够应付早餐的食材,又看了看那几瓶一看就是为某个小孩准备的甜腻饮料,眉头皱了起来。

她“砰”地一声关上冰箱门,转过身,用一种难以置信、混合着怜悯和嘲讽的眼神看着秦诗玥:

“所以,你们两个,除了早餐之外,其他时间都靠外卖和餐厅活着?”

秦诗玥平静地说:“顶级餐厅的后厨,和家庭厨房一样干净卫生。食材的来源可以追溯,营养的搭配也有专业计算。”

“最重要的是,”她微微抬起眼,迎向姑姑玩味的目光,“那里的选择足够多,从日料到法餐,我想带她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味都尝一遍。”

秦清商盯着侄女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看穿一切的通透。

“带她尝遍所有美味?”她懒洋洋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像是在纠正一个天真的学生,“小丫头,你搞错了一件事。”

“餐厅里的那些东西,不管摆盘多精致,价格多昂贵,那都不叫美味。”

她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灶台的方向,眼神变得锐利而又明亮:

“那叫商品。”

“而真正的美味,是倾注了时间和心意,是带着制作者体温和情感的作品。”

“商品可以买到,作品,只能创造。”

说完这番极具颠覆性的理论,她不再给秦诗玥任何思考和反驳的机会,直接用行动宣告了她的结论。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陈叔,是我,清商。”她言简意赅,“我现在在诗玥的公寓。我需要一条一公斤左右的野生石斑,一公斤澳洲牛腩,一只清远三黄鸡……”

她如数家珍般报出一连串顶级食材清单,最后补充道:

“让御宴的采购总监亲自送,半小时内送到。办不到,就让他自己跟秦先生解释。”

挂掉电话,她像变了个人,脱掉外套,随手从旁边的挂钩取下一件围裙系上。

整个冰冷的厨房,仿佛成了她的画室。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

处理石斑鱼时,刀锋贴着鱼骨精准地滑过,利落得像在纸上划下一道完美的线条。

处理牛腩时,每一块都切得大小均匀,落刀的节奏稳定得如同一支沉稳的乐曲。

而当她开始颠勺炒菜时,那火焰在锅中升腾的模样,竟有一种狂放不羁的美感。

芙兰看得眼睛都直了,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小声问:

“姑姑,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秦清商正专注地给辣子鸡里的辣椒去籽,她头也不抬地说道:“站远点,小笨蛋,别在这儿给我添乱,也别让油溅到你那身睡裙。”她用下巴指了指客厅的方向,“去把桌子擦干净,准备好三副碗筷,这是最重要的工作。”

芙兰点了点头,立刻跑去餐厅布置了。

秦清商看着锅里滋滋作响的辣子鸡,眼神有些恍惚。

她瞥了一眼餐厅方向,自己那个可怜的侄女。

秦清商的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冷笑。

她那个好大哥和好大嫂,会为她们的宝贝女儿,亲手做一顿这样的家常便饭吗?

不可能。

在他们眼里,女儿的胃,可以用最顶级的营养师和米其林厨师来填充;女儿的未来,可以用最精密的蓝图和商业联姻来规划。

唯独,没有那份沾着油烟的陪伴。

他们甚至可能已经忘了,一顿饭真正的味道是什么。

从这个角度看,他们那两个自诩完美的父母,还真不如自己这个离经叛道的姑姑。

至少,她还记得,家人之间,应该有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餐。

想到这里,她将锅里的辣子鸡颠得更高,火焰“轰”地一下窜了起来,映着她那双明亮得有些吓人的眼眸。

也罢,今天,就让她们尝尝,什么才叫真正的“家的味道”吧。

哪怕,这味道里,加了点毒。

不到一小时,四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就被端上了餐桌。

秦清商解下围裙,随意地扔在椅子上,抱着手臂,看着桌边的两人。

她先用筷子夹起一小块鲜嫩的鱼腹肉,放进了芙兰的碗里,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尝尝。

“清蒸石斑鱼,”她说道,“尝尝这个。真正的好东西,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调味,吃的就是它本来的味道。”

她的目光落在芙兰那双纯净的金色眼眸上,补充了一句:“就像你一样,纯粹,干净。”

芙兰好奇地将那块鱼肉送入口中。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鲜美,鱼肉入口即化,只带着一丝纯粹的清甜,没有任何腥气和杂味。

接着,秦清商又夹起一块炖得软烂入味、被浓郁酱汁包裹着的牛腩,放进了秦诗玥的碗里。

“红烧牛腩,”她的声音变得有些玩味,“你的。”

“就像你的人生,被各种规则、责任和算计层层包裹。味道很丰富,也很高级……但你仔细尝尝,已经快要尝不出牛肉本来的样子了。”

秦诗玥沉默地夹起那块牛腩,放入口中。

酱汁的味道醇厚浓郁,几乎是在瞬间就占领了整个味蕾,牛肉的纤维被炖煮得极其软烂,每一丝都吸满了酱汁的滋味。

秦清商夹起一块沾满了火红辣椒的鸡丁,毫不犹豫地送进了自己嘴里,辣得她轻轻“嘶”了一声,眼眶都微微泛红。

“辣子鸡,”她嚼着鸡肉,眼神却亮得惊人,“这是我的。”

“人生嘛,就该这样轰轰烈烈,热辣滚烫,充满刺激。哪怕把自己辣得流眼泪,也比当一潭死水要强得多。”

她说完,又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放进嘴里,补充了一句:

“当然,偶尔也需要点绿色来中和一下,免得玩脱了上火。”

这场充满了哲理的味觉授课,似乎到此告一段落。

秦清商站起身,从旁边一直温着火的炖锅里,盛出了三碗冬瓜排骨汤。

汤被炖煮得恰到好处,汤汁上飘着几粒红色的枸杞和几片翠绿的葱花。

她先将其中一碗,轻轻地推到了芙兰面前。

“尝尝看,”她的语气难得地柔和了一些,“为你特意少放了盐,我看你应该吃不了太重口味的东西。”

紧接着,她又将另一碗汤推到了秦诗玥面前,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里,重新带上了一丝玩味的笑意。

“你的,”她拖长了语调,“我多放了点盐。”

“毕竟,秦家的孩子,口味都比较重,不是吗?不管是食物,还是感情。”

秦诗玥握着汤勺的指节微微泛白,她看着面前那碗汤,仿佛看到的不是食物,而是自己那份被姑姑定义为口味重的偏执的爱。

餐厅里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这时,芙兰动了。

她拿起了面前的汤勺,然后,在另外两人震惊的目光中,她用汤勺从自己那碗少盐的汤里,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倒入了秦诗玥那碗多盐的汤中。

一勺,两勺,三勺……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而又庄严的仪式。

直到她觉得差不多了,她才停下来。

然后,她又从秦诗玥那碗被混合过的汤里,舀回了一些汤汁,放回自己的碗中,轻轻地搅了搅。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露出了明亮而又纯粹的笑容。

她看着秦诗玥,将那碗被重新调和过的汤推到她面前,声音清脆得像风铃:

“这样,我们的味道就一样了。”

然后,她又看向目瞪口呆的秦清商,“而且,这个味道刚刚好。”

秦清商脸上的玩味和促狭,在芙兰那句“这个味道刚刚好”之后,彻底凝固了。

她死死地盯着芙兰,那双总是带着审视和不羁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她没有笑,反而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芙兰身边,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坐着的芙兰平齐。

“小家伙,”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你很聪明,你用一个很美的动作,解决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她伸出手,似乎想触摸芙兰的脸颊,但最终还是停在了半空中。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像魔鬼在耳边的低语,“今天,你能调和一碗汤。那明天呢?你能调和她的人生吗?”

她的目光缓缓转向秦诗玥,那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刀。

“她的人生,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一碗被父母用全世界最顶级的食材、最复杂的配方、精心熬制了十几年的重盐浓汤。那里面有权力、有责任、有数不清的利益纠葛。那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本质。”

她看着芙兰那双开始变得困惑的金色眼眸,残忍地抛出了那个命题:

“你今天倒进去的,只是几勺清汤。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必须把自己整个人都倒进去,才能勉强稀释掉那碗汤的咸味。”

“到那个时候,你猜猜结果会是什么?”

“不是你改变了她,而是你被她那碗浓得化不开的人生,彻底同化,最终……也变成了咸的。”

“你将失去你现在最珍贵的纯粹,变成一个和我们一样,口味很重的无趣成年人。”

说完,她站起身,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玩味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说出残忍预言的人不是她。

“慢慢吃吧,我的两个可怜的小家伙。”

她头也不回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餐厅里,只剩下那几道仍在散发着热气的菜肴,和两个陷入了死一般沉默的女孩。

秦清商那番话,像一团驱不散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秦诗玥看着身旁那个垂着眼帘、一言不发的小精灵,心一阵阵地抽痛。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秦清商用最残忍的语言,将她最害怕的那个可能会“污染”芙兰的未来,血淋淋地剖开,摆在了芙兰的面前。

“芙兰……”她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任何“不会的”、“别信她”之类的辩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然而,芙兰却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金色的眼眸里,没有秦诗玥预想中的恐惧或动摇,只有一种雨后天晴般的澄澈与宁静。

她拿起面前那碗被调和过的汤,用勺子舀了一勺,轻轻地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递到了秦诗玥的嘴边。

“玥玥,”她的声音很轻,“先把汤喝了,不然要凉了。”

秦诗玥愣住了,下意识地张开嘴,将那勺温热的汤喝了下去。

芙兰看着她喝完,脸上才重新绽放出小太阳般的笑容。

她放下汤勺,伸出双手,轻轻捧住了秦诗玥的脸颊,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字一顿、无比认真地说道:

“我不会变成咸的。”

“因为,”她俏皮地眨了眨眼,金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只要玥玥每天都亲我,我就会一直是甜的。”

秦诗玥感觉自己那颗被悬在半空、备受煎熬的心,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彻底落了地,然后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甜蜜与温柔彻底淹没。

她所有的担忧、所有的自责,在这个小精灵纯粹而又充满智慧的话语面前,都显得如此多余和可笑。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将芙兰紧紧地拥入怀中。

“我会每天都让你变得更甜一点。”她在芙兰的耳边回应道。

“那……我们快点吃饭吧,”芙兰在她怀里小声地催促,“姑姑做的菜很好吃,凉了就浪费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她从秦诗玥的怀里探出小脑袋,迅速地夹起一块红烧牛腩,塞进了嘴里,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看着她那副可爱的小馋猫模样,秦诗玥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所有的阴霾,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只要她们还在一起,只要她们还能分享同一桌饭菜,那无论是多“重”的人生,还是多“咸”的宿命,她们都可以一起把它调和成刚刚好的味道。

然而,她们并不知道。

在客房那扇紧闭的门后,秦清商并没有去休息。

她正站在门边,侧耳倾听着餐厅里传来的、那两个女孩重新变得轻松愉快的说笑声。

她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玩味和嘲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专注、近乎贪婪的神情。

她的指尖,在身旁的墙壁上,无意识地飞快地勾勒着什么。

如果此刻有人能看清她指尖的轨迹,就会发现,那是一朵正在努力绽放、被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温柔包裹着的向日葵的轮廓。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充满了期待与兴奋的微笑。

“原来……是这样吗?”

她低声喃喃自语,那声音里充满了即将捕捉到灵感的战栗。

“不是同化,也不是毁灭……”

“是……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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