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来不得知,如来何以迟。代王夫人作二,词之上片,描绘宋亡后王夫人被掠离宋宫、辗转北上的情形。于驿舍中,夜雨淋铃,她亡国之恨、北行之苦交织,愁绪难消,写亡国之恨和被掳北行的痛苦;下片则言,词人愿如男子汉般慷慨殉国,绝不像宋恭帝、全太后向敌人低头,抒写对敌人的仇恨和词人坚守节操保持清白的决心。此词借典故,言简意赅却有力地表达了词人对敌人的仇恨,以及坚守节操、宁死不屈的决心。

元军攻破临安,宫中从太后往下的众人皆被押送至大都。途中,王夫人在墙壁上题下一首《满江红》,一时间广为传诵。词人读过后,认为其末句不够妥当,便以王夫人的口吻,写下了这首《满江红·代王夫人》。

满江红(代王夫人作)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试问哀怨凄婉的琵琶声,万里胡沙外是怎样的风物情景。最痛苦是一朵名贵的姚黄花,被强移出扎根的仙家宫庭。王母的欢意销歇盛宴已终场,铜仙铅泪淌满的金盘也欹倾。半夜里行宫外雨淋风铃肠欲断,一滴滴一声声没有消停。

美丽的彩云已消散,宫中的香尘再不见。铜驼荒草亡国恨,待要述说哪堪言。真思慕那慷慨赴国的男子汉,嚼碎钢牙满口血斑斑。回想起昭阳殿离别坠落的红日,最伤心铜雀台迎接新月一弯。细思量妾身不似当今帝王家,眼睁睁让大好河山沦陷。

上片写宋亡后,王夫人被掠出宋宫,辗转北上,在驿舍听到夜雨淋铃,愁恨无法消解。词人用沉重的笔调,紧扣“最苦”两字,反复陈述了亡国的痛烈心情。起首“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两句以昭君比喻王清惠,她在北行途中,常向琵琶自语叹息:在塞外,除了黄沙还有什么风光?

先写塞外的荒凉和她心情的凄怆,然后用名贵牡丹姚黄被人从仙宫里连根挖出,王母娘娘停止瑶池仙宴,汉宫金铜仙人被拆迁而泪满金盘,和唐玄宗在蜀中听到夜雨淋铃而万分感伤等一系列典故,写宋室灭亡,皇室人员被驱北行的惨状。

下片写回首往事已成云烟,瞩目未来更添伤悲,情愿做一个男子汉慷慨殉国,决不愿像宋恭帝、全太后那样对敌人俯首称臣。词人先写国破家亡,繁华销尽,男儿已为国捐躯,此恨难消的悲痛心情,同时刻画了包括自己在内的民族英雄的形象。“那堪说”表明其悲痛之极,不能卒言。再以昭阳殿、铜雀台日落日出的变化,写改朝易代的惨景。

“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这种情境是词人所亲历亲知的,以补充王夫人的“妾在深宫那得知”的事实。”用“想”字领起,意境就更充实。“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落日和秋月将光辉洒在故国宫殿上,寄托一种思念的情感。

“回首”“伤心”,借王夫人口气,寓其词人的悲感。“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点明词人缘何代王清惠作这首词的缘由。词人改变王清惠原作中消极避祸的思想,要洁身自爱,坚守操节,这实际上是词人借王夫人之口表达的自勉之词,并与王夫之和众宫娥共勉。

全词一气贯注,词人集中笔力抒写亡国之痛,在这基础上慷慨明志。上片运用各种典故描述离阙北上的痛苦。过片复申亡国之祸的惨烈。接着以将士的血战报国砥砺自己的志节,复以遥想故宫加深故国之思,瞻念前景而悲不自胜。最后表明誓死守节之志,有穿云裂石之概。全词层层递进,字字泣血,题旨在不断强化中得到实现,给读者以强烈感染。

这首《满江红·代王夫人作》是南宋爱国英雄文天祥借“王夫人”(即王清惠,宋度宗昭仪,宋亡被俘北行)之口,以第一人称口吻写下的一篇“代言体”词。全词以“花”起兴,以“金瓯缺”收束,把个人命运、王朝倾覆、民族沦亡三层痛苦层层递进,熔铸成一曲撕心裂肺的亡国之音。

通篇没有一句直接写“我”,却又句句都是“我”;不写“宋”,却句句都在哭宋;不写“破”,却句句皆裂。其艺术张力,全在“借人酒杯,浇己块垒”的“代作”之间,把文天祥自己“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刚烈,与王夫人“妾身不愿似天家”的幽怨,打成一体,刚柔互映,血泪交迸,遂成千古绝唱。

一、以“花”起兴:一朵牡丹的流亡

开篇“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化用王昭君出塞携琵琶故事,却用“试问”二字先声夺人,把读者一把拽到塞外风沙之中。“怎生风色”四字,以问作答,写出亡命者眼中所见:风色不再是江南软绿,而是摧肝裂胆的胡沙。紧接着“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用洛阳名花“姚黄”自喻,写自己(王夫人)被连根拔起,从“仙阙”(临安故宫)移植到“胡沙”。

“一朵”与“移根”的对照,把弱质花魂与暴力摧折并置,触目惊心。“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再跳到一个历史现场:传说汉武帝为西王母设宴,王母欢阑,仙人捧露盘而泣。文天祥把亡国之痛投射到神话时空:琼宴终散,盛露的金盘(即金铜仙人承露盘)被强行拆徙,泪尽而血出。一句“泪满金盘侧”,把国家神器被劫掠的巨痛,写成“仙人之泪”,既艳亦惨,既高古又现实。

“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用唐明皇幸蜀、夜雨闻铃的典故,却反其意而用之:明皇尚有归来之日,而南宋行宫的檐铃,却在北地雨中“声声歇”——铃因雨而鸣,今雨止铃歇,暗示人已远、事已毕,希望彻底灭绝。三句用听觉写“死寂”,比“哭声”更使人绝望。

二、以“尘”写“灭”:彩云香散的集体记忆

过片“彩云散,香尘灭”,六字连叠三意象:彩云、香、尘,皆轻虚之物,一“散”一“灭”,写出繁华之不可把捉;又似一声长叹,把上片“花”之夭亡,迅速放大为整座帝国大厦的倾颓。“铜驼恨,那堪说”,用晋索靖指洛阳铜驼叹“会见汝在荆棘中耳”之典,把“亡国”具象为宫门铜驼沦陷荆棘,然而“那堪说”三字,又把滔滔万语一把扼住——不是无话可说,而是痛到极处,语言失效。

“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忽然振起,由“不能说”转到“男儿”之“说”。此句用张巡守睢阳、临刑嚼齿穿龈之典,写血性臣子誓死不降。文天祥借此句,把“王夫人”的哀婉之辞,陡然升到民族气节的最高峰:女子虽弱,却与“嚼穿龈血”的男儿同此一心。性别、身份、处境的差异,在“国破”面前被抹平,只剩“慷慨”与“不甘”两种情绪彼此呼应。

三、以“月”作结:不愿金瓯缺的自我了断

“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两句再借古讽今。“昭阳”是汉宫,“铜雀”是魏台,皆昔日繁华,今日空对“落日”“秋月”,写故国故都永远沉入黄昏与冷月。尤其“铜雀迎秋月”一句,用曹操遗命铜雀伎向月歌舞的典故,暗示亡国之后,连宫妃都将成为敌人取乐的工具,其悲更甚于死。

然而末句却陡然逆转:“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天家”即皇家,“金瓯缺”典出《南史》,喻国家破碎。王夫人(实即文天祥)以“妾身”之卑,向“天家”之尊发出最尖锐的抗议:国家既已残缺,我决不愿做那被捧在残瓯上的“供品”,宁可玉碎,不为此瓦全。一句把个人贞节、民族气节、家国完整性三者合而为一,收束全篇,如万壑奔泉,忽然坠崖,溅玉飞雪,余响无穷。

四、艺术辩证:柔婉其表,铁石其骨

全词最夺人处,在于“代言”视角带来的巨大反差:外表是弱质女流、宫妃口吻,骨子里却是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的铁石情怀。词中大量用典,却无一“硬砌”:琵琶、姚黄、金盘、淋铃、铜驼、铜雀,皆与“被掠”“远徙”“覆亡”相关,形成一条暗线——“繁华—被劫—零落”。

文天祥以“她”的身份,写“他”的悲恸;以“花”的柔弱,写“士”的刚烈;以“不愿似天家”的决绝,写“留取丹心”的宣言。柔与刚、艳与血、古与今、男与女、君与臣、个人与国家,多重矛盾在词中反复撞击,遂产生惊心动魄的悲剧美学。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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