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夫人满江红韵,以庶几後山妾薄命之意。祥兴二年(一二七九年),文天祥被俘后的第二年,他押解赴元大都(今北京市)途中经夷山,见到王清惠所写的《满江红》词,因为王清惠与文天祥的经历很相似,文天祥深为感动。

但他认为王清惠词的末句“问姐娥,于我肯相容,同圆缺”,态度不坚决,有企图自身幸免而能苟安之意。因此,文天祥遂用王清惠的口气,用王词的原韵,代她写了一首《满江红·代王夫人作》。文天祥在写了《满江红·代王夫人作》之后,余意未尽,大约在一两年之后,又按王清惠词的原韵,和作了一首《满江红·燕子楼中》。

上片以燕子楼暗指自己被囚于燕京的岁月,以“乘鸾仙阙”比喻年轻时中状元、仕途一帆风顺的美好景象,但突然遭遇牢狱生涯、国破家亡,于是肌玉暗消,以泪洗面。下片在和缓的语气中,塑造了美人向旧主墓阡倾泻血泪的意象,表达出国家虽然覆灭,但自己依然矢志不渝的精神。该作品一改词人的豪放文风,以香草美人寄托国家大事,风格婉约清丽。

满江红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有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燕子楼中,又煎熬过去了几度春秋岁月。怀念青春美好时光,正像美人乘鸾上仙阙,都已梦幻般飘逝。容颜悄悄地枯萎,衣带渐渐地宽缓,成串的珠泪滚落,湿透了花钿鬓侧。最无缘无故的是,芭蕉叶影倒映上窗纱,青灯又恰恰熄灭。

曲池合拢,高台倾毁,人问万事,哪能一一诉说。面对着南阳阡墓,襟袖上洒满了泪血。人情世态,就像变化无常的风雨;我矢志不移,本来就是一轮不变的明月。可笑乐昌公主,曾有过那么一段美好风流的时光。最终不免铜镜残缺。

这首词整篇用唐代张惜的宠姬关盼盼自比,以一个女子的口吻写出了词人的爱国赤心。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被拘已历经数年,一个“捱”字道出了内心无时不在的煎熬之苦,有情者品此字,似可见高楼小窗前一位孤愁女子引颈翘望而又眉心锁紧、黯然失神的形象情景;用“秋色”代岁月,也可显示词人心底之情,年年春夏秋冬四时景色,但对于拘囚于敌的人来说,眼前心头却尽是萧瑟之秋,形象传达出词人当时的心境。

“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这是对过去美好生活的追忆。看眼前凄凉,不自觉处又忆起那些乘鸾鸟上仙阙的时日。然而这一切都是梦的影子,不可唤回了,于是,只落得“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面对已发生巨变的生活,自己愁也多忧也极,一天天地肌肤消瘦红颜隐褪,倒是衣带越来越宽松了;每天以泪洗面,屈辱忧愤的泪水打湿了绣枕。

“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最难忍受的还是入夜芭蕉树影在薄薄的窗纱上摇曳.青灯闪烁,独歇垂泪的时节。这一段词人用比喻,极力渲染铺写自己当时处境的艰难,为下片明志设下铺垫。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高台曲池变幻覆灭只在朝夕,人世间的这些事又怎能一一说起这是词人暗喻国家已亡的现实。以下几句词人引用典故直述心志:“向南陌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我对祖国的忠贞不渝,恰如美人向旧主墓道上倾泻的千行血泪;世事沧桑,新朝已代旧主,奔走追逐新主者大有人在,但我却永如那正上中天的皓月清明无瑕,精忠不二。

这里词人用,“分明月”比喻自己亮可鉴人的忠国之心,乃是该词的心脏所在。词的最后两旬用典,借对乐昌公主的讥笑,再次申明自己的态度,“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乐昌公主你心迹有变,一段风流旧事转瞬即逝,然那菱花破镜却是一碎再不能重圆了。词人表面笑乐昌,却实是嗤笑那些随波逐流、得意一时的新贵,具有强烈的蔑视和讽刺意味。

或有观者

这首《满江红》以“燕子楼”为发端,却不止于关盼盼的艳迹遗闻;它借旧典而自铸新境,把一位女子由私情的缱绻到国事的崩裂、再到人格的烛照,写得层层翻高,句句带血。上片写“相思”,下片写“诀别”;上片是秋夜独捱的软红千丈,下片是血洒阡陌的冷白如霜。笔势由细腻到凌厉,恰如月色骤隐、霜刀突出,令人在悄然动容之际,又被一记寒光照面。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一句七字,先布下封闭而循环的时间场:楼名“燕子”,本寓“社日归来”之盼,却反衬“人不如燕”之悲;秋色“几番”,暗示年复一年,相思早已不是柔软的甜蜜,而是硬如铁石的磨碾。“捱”字下得极狠,写尽“不肯死,又不能生”的胶着。接下“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一笔把个人情事推远到仙凡睽隔的幻境:昔日少年,并肩乘鸾,可一梦醒来,仙阙无踪,只剩燕子楼空。青春之“梦”与仙阙之“幻”互为镜像,先给全篇抹上“盛景难再”的底色。

“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两句写形销骨立之状,却用“暗消”“斜透”四字,把物理的消瘦化作心理的渗漏:玉肌在无人处悄悄流失,如香烬成灰;泪痕斜穿花钿,似利刃划破妆面。词人不让女子正面号啕,只取“衣带宽”“花钿侧”两个微末细节,便让“相思”有了切肤的雕刻感。

紧接着“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把镜头猛然拉远:窗外芭蕉疑雨,灯芯化泪,影与光交织成一帧冷绿深黑的静物。蕉影之“无端”正是愁绪之“无端”,青灯之“歇”亦似心脉之将绝。上片至此,声音、颜色、温度一并沉到谷底,为下片的爆发蓄势。

过片“曲池合,高台灭”六字,用对仗的崩裂声写盛衰骤转:曲池被填,高台被毁,一笔勾销旧日繁华。下面“人间事,何堪说”以一句虚叹,把个人失恋之痛猛然抬升到“人间”浩劫的层面,仿佛整座世界都在脚下塌落。

紧接着“向南阳阡上,满襟有血”,把抽象的“何堪说”坐实为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女子不再困守楼中,而是奔向南阳阡(阡指田间墓道),以血溅衣,以泪和土。此处“血”字既可以是哭坟之泪血,也可以是殉国之烈血,词人以双关的“血”把儿女私情与家国之痛焊接在一起,使“相思”不再是小我的低回,而成为大我的挽歌。

“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这是全篇的精神爆点。上句用杜甫“翻手作云覆手雨”的典意,写世情反复、人心倾侧;下句以“分明月”自喻,写自己虽经情变、虽遭国难,却仍皎皎不磨。雨与月,一暗一明,一浊一清,形成尖锐对峙;而“元是”二字掷地有声,是认定、是抗辩,也是宣言:无论池台怎样倾覆,无论男子怎样负心,女子自身的价值并不依附于任何外在坐标。这种“自我照明”的觉悟,使词情从“被抛弃”的叙事一跃而为“自完其美”的抒情,照亮了前面所有幽暗的角落。

结尾“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用南朝陈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的典故,却反其意而用之:乐昌镜圆,终赖外力撮合;而词中人却“菱花缺”——主动摔破菱花镜,以“缺”完成对“圆”的嘲笑。一个“笑”字,把上文的血泪忽然收束成冷隽的讽刺:

既然世态翻雨,既然人心易缺,那我又何必执着于“破镜重圆”的旧套?与其委曲求全,不如留一方缺月,照我清绝。至此,词境再翻一层:从“相思”到“诀别”,从“诀别”到“殉血”,从“殉血”再到“精神自立”,完成了由情爱到人格的三级跳。摔镜之声,成为全词最清脆的收煞,也是女子对旧世界最响亮的耳光。

纵览全章,其艺术张力首先来自“冷暖色调”的剧烈对冲:上片蕉影、青灯、泪痕,是冷绿与暗黑的交织;下片“满襟有血”“分明月”,则是一团赤红与一抹银白的对峙。色彩的情绪化运用,使读者在视觉层面先被“冻伤”,再被“灼痛”。

其次,词人以“小楼—阡陌”“私情—国难”“泪—血”“雨—月”“圆—缺”五组对照结构,推动情感螺旋上升,每一组对照都不是简单并列,而是带有“否定之否定”的辩证力量:小楼囚禁了人,却催生出自我的阡陌;泪是软弱的标志,却酝酿出血的刚烈;雨象征摧折,却反衬月之恒明;圆被艳羡,却终被“缺”所嘲笑。这种层层翻驳的句式,使短短九十六字,竟容纳了情感、伦理、政治的三重裂变。

再次,词中的“声音设计”亦极讲究。上片用“缓”“侧”“歇”等去声字,形成哽咽式停顿;下片则多用“灭”“血”“月”“缺”等入声字,短促爆裂,如刀斫铁。尤其“灭”“血”“缺”三字,在音律上构成一连串的入声爆破,仿佛镜裂之声,划破长夜。听觉与意象的合谋,使读者在“看”到一幅血泪图的同时,也“听”到一记记清脆的心碎。

更重要的是,本篇提供了“女性视角”的另类书写。传统诗词写“弃妇”,往往以“长门自怨”或“捣衣寄远”为模式,始终挣不脱“盼归”情结;此词却将“相思”作为精神淬炼的熔炉,最终烧出一轮“分明月”,照见自己,也照见乾坤。

词人让女子在“血”与“月”的双重淬炼中,完成对自身价值的重新定义:我不需要被拯救,也不需要被成全,我本身就是光源。这种“自照”而非“他照”的觉悟,使作品超越了“闺阁文学”的狭小框架,而与屈原“伏清白以死直”、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的士大传统遥相呼应。红粉与青衫,在血与月的交辉中,终于共享一套人格语法。

因此,这首《满江红》虽以“燕子楼”旧典开篇,却能在结尾摔出一面新镜:它照见的不止是一段风流孽债的覆水难收,更是一个灵魂如何在废墟之上,重建自我澄明的全过程。秋色可以几番,池台可以湮灭,世态可以翻覆,但“分明月”一旦升起,便再无人能够抹去。那声摔镜的“缺”,是女子对旧世界最冷的哂笑,也是对新自我最炽烈的礼赞——缺的不是我,而是那面曾把我照成附庸的铜镜;圆的不是世态,而是我终于完整的天心月魄。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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