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絮叨个没完时,橘凉介正专心端详窗外的鸟尸。

它是只尾巴像羽扇一样舒展的白鸽,还带着脚环,无疑是精心饲育的观赏鸟,也许还在品评会上得过奖。

它翅膀上的羽毛依旧雪白,但腹部的已经被尸液染成了红黑色。腐败产生的气体将它的肚子撑成了蓝绿色,苍蝇在它的眼睛与口鼻处盘旋产卵。

橘凉介并不喜欢尸体,不如说比常人更觉得它们恶心丑陋。

但正因如此,一旦看到活泼美好的鸟儿,他就不免想到对方死后的惨状,只觉得可悲乃至可恨,而死亡与衰败都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他宁愿依偎着尸体,迎接夜晚。

“……先生,橘先生,我很抱歉。我知道这一时难以接受。

“但请不要太悲观,淋巴癌在现代是可以有效治疗的,您也正值壮年。只要您积极配合,便有很大的机会痊愈。”

橘凉介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朝医生露出礼貌的微笑。

“感谢您的说明。我还有工作,就不继续打扰您了。静叶,请向医生道谢。”

静叶是凉介的亲生妹妹,聪明又礼貌,现在正作为唯一的直系亲属坐在凉介身旁。

她没有向医生道谢,反而圆瞪双眼,近乎咆哮着向医生大吼。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我不承认!我哥才20岁,一直很健康!是你没有好好检查吧混账!给我认真一——”

凉介轻声打断妹妹。

“静叶,请安静。”

静叶难以置信地转过身,红着眼拽住哥哥的衣领。

医生沉默着低下了头,显然已见过无数次这种场景。病房的门紧紧关着,但凉介知道外面的病人与家属已经纷纷侧目,好奇地投来戏谑、同情或恐惧的微笑。

“安静?!哥哥你也很奇怪啊!还说什么工作?现在是谈工作的时候吗!我马上就去办休学手——”

凉介维持着和煦的微笑,箍住妹妹的手腕。

“静叶,请安静。不要在医院里吵闹。”

他的语气冰冷僵硬,静叶不甘地咬住了嘴唇。凉介拉着妹妹走出病房,穿过人群,径直来到病院外,领着静叶来到候车亭下。

圣拉撒路医院坐落于衰退的古川区、乃至城市边缘的一座小山上,交通非常不便,只能搭乘这一站巴士。若非静叶坚持到以休学威胁,他绝对不会徒耗金钱与时间,请假到这种地方做无意义的检查。

昨天刚下了一场小雪,站台的长椅上积了一层糖霜般蓬松的雪。静叶吸着鼻涕,站在蒙着霜花的时刻表前,表情和其他候车的病人一样呆滞而恍惚,仿佛仍在梦游。

凉介在手机上寻找着能够在17点至21点间做的兼职。他倒不是偏爱在傍晚工作,单纯只是因为其他时间已被填满。

他在晚上22点到次日6点是港南区的仓库分拣员,清晨6点半至7点是半是送报员,之后不得不浪费时间睡觉、进食到12点,在13点到16点则是家庭教师。他在17点至21点间本来是中央区电影院的放映技师,但近来影院倒闭了,空出了足足4小时的时光。

对于普通人来说,傍晚的这四个小时是合理的放松休息。对于橘凉介来说,这是绝不能容忍的懈怠与失职。

有两个因素造成了这个差异。

首先,凉介最崇拜的警察父亲诚人曾无数次教导他要坚强刻苦,不能荒废一时半刻。

其次,凉介最崇拜的警察父亲诚人曾无数次在赌马场和黑曜会的放贷人之间徘徊,为他和静叶留下了794万日元的债款。

债款最开始只有100万元。不过,橘诚人已在汐见崎的警察署工作了二十余年,从默默无名的巡查做上了巡查部长,靠勤劳、勇敢与聪慧赢得了同事的信任,活跃在工作的第一线。

得益于此,他成功以各种理由不断地向同事们借得金钱,成功地以这些钱以及警察署的机密信息偿还了高昂的利息,成功地博得了放贷人的信任,顺利地借到了远超他负荷水平的欠款,并在真相暴露后顺利地杀死了妻子和自己。

即便如此,794万日元不是一个无法还清的债款,至少一开始时不是。

黑耀会掌握了太多机密信息,警方已无法轻易地替凉介将债务变成坏账。

但是,若能从东京大学的法学部顺利毕业,得以在顶尖的律所工作,凉介每年能够拿到起码600万日元,积攒几年后便能还清,而他的知识与身份会比600万更值钱。所以,黑曜会慷慨地向他抛出橄榄枝,以清空债务为报酬,请他在毕业后为它工作。

凉介没有接受这份报酬,也没有放弃父亲教给他的正义感。

他回到故乡,一一联系与父亲关系密切的旧同事,请求他们和自己一起将放贷者全部逮捕、审判。

他的态度非常坚决,非常热烈,所以黑曜会不再允许他毕业。

所以,现在,只要凉介有一周没能还上膨胀臃肿的利息,或者向黑曜会的成员表达出敌意,静叶便会立刻落于危险之中。

市营巴士缓缓驶上山坡,稳稳停驻在车站旁,车门手风琴一样拉开,热乎的暖气扑面而来。另一辆黑色的丰田阿尔法碾过积雪,滑行着斜停在车站前。

一位面无表情的中年人走下车,踏着路毙的松鼠向凉介走来,炭黑色的西装修身笔挺。静叶立刻从呆滞中回神。

静叶与凉介都不认识男人,但都认识男人手背上纹着的“Kite”字母,那是黑曜会的标志。

所以,静叶冲男人充满敌意地攥紧双拳,凉介向男人露出礼貌而讨好的微笑。

“您好。我已经付过这个月的利息了。”

男人俯视着凉介。

“我知道。跟我走。”

凉介深深望了一眼静叶,后者瑟缩着经过男人,跑上公交车。凉介朝男人恭敬地点点头,小心谨慎地上了车。

车散发着血与油漆的淡淡腥气。它穿过衰退的古川区,缓缓驶出城市与白日,在夜色昏暗时停下,停在了一座冰雪覆盖、树木枯朽的山前。

男人带着凉介下了车,指向山脚的石阶。石阶长而宽,凹凸不平的表面上积着脏污不堪的雪,躺着枯死的落叶与老鼠的尸体。它歪歪扭扭地爬上昏黑的山路,消失在森林深处。

“上去。一直向上走。”

凉介踩扁老鼠的尸体,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周围迅速变得暗而冷,他很快便失去了视野,只听得见自己的僵死的呼吸声。

不知走了多久后,黑暗中传出一个声音。

“能顺利走到这里,说明你有资质,非常好。

“我并不是黑曜会的人,这点我没有必要说谎,也可以之后向你证明。

“为我工作吧。你想要什么报酬?”

凉介简短地做出回答。

“杀光黑曜会。”

“做不到。”

“那么,还清我的债务,保证我妹妹能够读完大学,过上正常的生活。”

黑暗中的身影沉默片刻,点起烛火,照亮了自己的面庞。

“那些债务不算什么。我可以为你提供最好的医生,制定最好的方案。”

凉介望向常磐晓,露出礼貌的微笑。

“感谢您的帮助,不必了。”

因为屈从于无聊的快乐,父亲拿了不该拿的钱。所以,他永远不会纵欲,永远不会从别人手中多取一分。

因为屈从于该死的懦弱,父亲杀害了母亲后自杀,逃去了另一个世界。所以,他永远不会恐惧,永远会肩负起应有的责任。

他会永远维持着最好的形象,永远保持着和煦的笑容,永远遵守着礼节,成为父亲教导的那样,直到死亡,直到腐烂。

这是他仅剩的、唯一的意义。

……

凉介将最后一颗梨子刻成了白玫瑰,也从回忆中抽离。注意力分散后,他这才听见身旁响起了熟悉的呼吸声。

他转过头,像往常一样向来探病的祈扬起嘴角,随后看见她正在啃自己刻好的第三朵玫瑰,而第1朵和第2朵已经被吃了个干干净净。

凉介望向盘子中不规则的果核,没忍住猛砸了一下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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