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在碎片中飞身向前,径直扑到凉介身上,将他踉踉跄跄地撞到墙边。
她抬起因紧张兴奋而一片绯红的脸,伸出遍布血痕的双手,颤抖着抚过他的脖颈与侧脸,动作轻柔怜爱地像孤儿在抚摸唯一愿意亲近他的小狗。
确认凉介没有受伤后,祈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
“学长,宫司发了我佐藤由美事件的资料!除了这些,还需要哪些材料才能举行‘还常之仪’?”
拂露人望着自己的斎女,头脑渐渐清晰镇定。
“没关系,已经绰绰有余了。望月同学,请站在原地,不要看你身后的人,复述我接下来说的话。”
祈点点头,为自己打气般握紧拳头。凉介走到佐藤由美的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
由美露出幸福的笑容,姣好的面容在夕阳的余晖中格外明媚。
“月岛君,你依约来找我了呀。”
凉介的视野蒙上了一层薄雾。他看见自己的衣服变形变色,看见自己的手臂变得纤细苍白,看见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不过现在,他已经无法忘掉自己是谁了。
凉介深吸一口气,朝由美轻轻摇了摇头。
“月岛文也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在佐藤由美去了的另一个世界。”
凉介闭上眼睛,静心听着祈轻声说出每一个音节。当祈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凉介感到由美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睁开眼睛。窗外传来棒球部部员齐声的口号声,眼前只有余晖洒在玻璃碎片上。
凉介望向身旁的祈。祈向他嘿嘿傻笑,他则发现她的双手遍布与粗绳摩擦留下的血痕,而且现在好像还因为疼痛在瑟瑟发抖。与此同时,一名穿着运动服的女生忽然走上楼梯口,对祈怒目圆瞪伸出手指,发出一声气势汹汹的怒喝。
“喂,你到底想干嘛啊!突然抢走我们的拔河绳冲上五楼,还翻下来打碎了玻璃!”
祈“噫”一声躲到凉介身后,眼神躲闪。后者轻叹一口气,准备向被打劫的女生简单说明情况。
不过,如月凛先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在他开口前给了那女生一记侧踹。
“别……别随便用手指指人,超讨厌的好吗!拔河绳而已,再找一条不就好了吗!”
凛脸上还擒着尚未擦干净的泪水,故作怒气冲冲地说出这句话,将堆积的恐惧发泄而出。女生被她又怒又怕又可怜的奇怪模样吓住,一时无言。
凛从女生的口袋里抢过一叠纸巾,擦干眼泪,朝祈和凉介抬起头。
“之前……之前对不起了。过来一起帮忙吧?”
……
“在与您联系后,望月同学和小林小姐取得了一条拔河绳,从校舍外的消防逃生梯爬上了五楼,随后以绳子为吊索吊入空中,砸碎玻璃冲入了四层。
“受污秽的影响,佐藤由美不知怎地回到了世上,并且忘记了自己的死亡。她不断地重复自杀当天的场景,试图将不慎闯入的男性变成‘月岛文也’,女性变成自己。
“我依靠斎女的庇护以及自身对污秽抗性,暂时无视了她的影响,模拟出无人会被变成‘月岛文也’的假象,完成了‘还常之仪’的第一阶段。随后请望月同学完成了第二阶段。
“以上就是事情的大致经过。您还有什么想提问的吗?”
病房拉着窗帘,室内的光线昏暗而令人安心。常磐晓静静听完凉介的叙述,将果篮放在他病床前的柜子上。
“辛苦了,很清晰。但是橘君,你的肋骨是怎么折断的?”
凉介沉默片刻,惭愧乃至自恨地低下头。
“……被望月同学撞断的,因为她冒险翻进了窗户。我本应好好接住她的,应该说在之前就更加严肃地阻止她回到现场,却没能保护好她,反而被她所救。
“这是我的无能和疏忽所致,非常抱歉。
“我的行动能力并没有大碍,请让我立刻回去工作。”
常磐晓轻敲了一下手杖,微不可查地扬起嘴角。
“我并没有在责怪你,倒是望月君的表现好得出乎意料。而且,即使待在病院里,你也可以继续工作。
“橘君,你记得佐藤亚纪是谁吧?记得她杀害妹妹的动机吗?”
凉介沉吟一会,回想起佐藤亚纪的告白。
“事发的数个月前,她本打算和朋友参加烟火大会,但由美却在当天生病了。佐藤夫妇很忙,所以亚纪不得不留在家中看护妹妹。
“她因此怀恨在心,决心杀害妹妹。
“法庭上,她反复声明她虽然的确心怀恶意,但若非灵媒师的怂恿,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真的动手,希望以此获得减刑。不过,法官认为即使有人在旁推波助澜,因为这种理由杀害至亲还是太过残忍,没有采纳这个意见。”
“没错。但我现在感兴趣的是‘推波助澜’的这部分。
“我认为那名灵媒师真的存在,不过并非人类。橘君,我希望你在住院期间收集相关情报,寻找有关他真实身份的线索。”
凉介蹙起眉头。
“明白。但恕我直言,既然当年的警方与禰宜都没有找到线索,我不觉得自己能做的更好。
“更重要的是,我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收益。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
常磐晓点了点头。
“橘君,先来聊聊污秽源头的事情吧。还记得污秽从何而来吗?”
话题突然转向了别处,但凉介知道常磐晓在做铺垫。他如实答道:
“是从黄泉袭来。”
常磐晓抬起手杖,杖底指向窗帘外的城市。
“‘袭’这个动词用的并不恰当,应该用‘流’,河水倒流的流。
“在这座城市里,有数个直通黄泉的洞穴。有的位于深山,有的位于海底,有的位于海底。这些洞穴在很久以前、神明尚与人共同生活时,便被封印隔绝了。
“但十五年前,六位栖息于黄泉的秽之主不知怎地打破了封印。
“它们化作海潮般的秽,自黄泉倒灌至人间,要淹没整个城市。
“当时的神官将六位秽主一一封印在了洞穴中,随后又将封印全部掩藏起来,以免不知情的市民无意间靠近,解开封印。
“然而,秽主们的力量依旧太过异常。即使已被束缚,污秽仍从封印的缝隙中流出,河流一般淌过一条条街道,侵染沿途的所有事物。
“你最近处理的几件事也不例外。污秽的河流先淌过望月哲也的民宅,携着受害者的特征与怨念继续前进到湾高,又卷入佐藤由美的执念,随后继续前进、壮大……若不加以干涉,它会将一切都淹没。”
凉介沉吟片刻,提出一个疑问。
“当年的这些禰宜去了哪里?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他们,社传上也没有记载?”
常磐晓罕见地阴下脸,流露出些许恨意。
“因为他们不属于我创建的光垂神社,而且他们都死了。
“这些愚蠢傲慢之徒严格而徒劳地遵循着神明的命令,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拒绝与俗世和凡人有太多交流,将一切珍贵的知识与历史锁在了自己的社内,殊不知这是最大的邪恶。
“他们、他们的知识,他们的神社,几乎都和秽主同归于尽,几乎都已经不可考证,连名字都没有流传下来。
“就连今天与你说的这些话,都是近日才由学者艰难拼凑得到的。”
“……我明白了。所以,您打算怎么做?”
常磐晓收起手杖,表情也恢复了平日那种僵硬的淡然。
“有了斎女后,我们不需要再采取封印这种温吞的策略。
“我们要溯流而上,找出那六个被掩藏的封印,找到六位秽主,将它们挖出来彻底杀死。
“时至今日,污秽的河流已经流淌了太久,变得过于错综复杂。所以,我认为应该重新查证十五年前的事件,寻找其中的关系。
“佐藤亚纪的灵媒师……它便是调查的第一站,我希望你找出出它与其他事件的联系。”
“明白。我会尽力搜寻有关佐藤亚纪与灵媒师的线索。”
“很好。那么,祝你顺遂。”
宫司说着提起手杖,步履稳健地离开了病房。
凉介一边回顾宫司说的话,一边将果篮旁放着的餐盘铺到自己的膝盖上。他执起餐刀与一颗梨,开始细细雕刻这颗水果。他准备将果篮里的所有水果全部变成盛开的白玫瑰,最后串在一起,做成花束。
室内对于雕刻来说太暗了,凉介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涌入室内,这让他有些不舒服;床沿上躺着一只死去多时、高度腐烂的鸟儿,这让他有些舒心。
他一边端详着鸟漆黑的眼球与裸露腐败的肠子,一边精准地将餐刀切入梨子。
去年12月,当圣拉撒路的医生诊断出他患上淋巴癌时,病房的窗外也躺着这样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