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乔纳森一生总共有过六个孩子。

两个孩子身体弱,早夭。一个孩子命不好,遇上荒年,养不起,只能编个藤篮,荡在河里,顺水漂向远方。

他有时会幻想那个孩子被一户好人家捡去,最好是个神官家庭,有对疼他的爹娘,从小不饥不饿,还能去教会学校读书,将来做个受人敬仰的牧师。

可他更清楚,这只是痴心妄想罢了。当时河上漂着的藤篮,又何止十几个?这样妄想的人,又何止他一家?

终究是女神开眼,仁慈地给他留下了三个孩子,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虽然没什么本事,嘴笨,不聪明,可到底都是踏实人,没有作奸犯科的。

能平平安安就已经很开心了。

老三胆小,老二机敏,乔纳森最喜欢老大,因为老大跟他年轻时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冲动,心善,爱出风头,总觉得什么都跟自己有关,也总想抗拒权威。

太像了,他没舍得劝。

但他其实该劝劝的。

劝一下,或许,老大的尸体就不会摆在他面前了。

村长乔纳森怔望那尸体,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那是自己的儿子吗?为什么他不动了?

世界在晃动,耳边被噪点淹没,乱糟糟响起几十年前飘来的回音。婴儿的啼哭,第一次叫“爸爸”,小孩轻到听不见的脚步声,时而飘近,时而飘远。

儿媳妇断断续续的啼哭夹杂在噪点中,驳杂又清晰:“……他们说要交税,乔迁税……我知道按律是该交的……可那都是最后的粮了……是救命用的……”

“……乔伊带人和他们理论,他们也很凶,两边就打了起来……那个税官一推,乔伊头撞在石头上,我去扶,才发现是尖石头,流了好多血……”

“……没有医生,也没有牧师,乔伊一直在抽搐,我们没敢动他……现在他不动了……”

“噌。”

是拔剑的声音。

村长乔纳森一把抓住要离开的勇者,他也不知晓自己为什么这么平静,或许是泪腺早流干了,也或许是早习惯了。

“你去哪儿?”他平静问。

“老师,我去替你讨个说法!事情不能是这样!他不该是这样啊!”琼恩眼眶泛红,那还是一双年轻的眼睛。

“你拔剑是想去杀谁?”

“我……”琼恩噎住,许久,他颓丧,又恨恨道:“应该是公主做的……老师,都怪我,都怪我……”

村长乔纳森第一次冲琼恩发火:“不要什么事都觉得怪你,我们是什么?是你养的一群噗噗吗?谁都可以冲动!你不能冲动!你瞧瞧多少人在看着你!琼恩!你是勇者!”

“可他……”

乔纳森蹲下来,阖住长子不甘瞑目的双眼,他试着站起来,却腿软,没力气。喉头蠕动许久,他蹲在地上,对琼恩说:

“我儿子是好样的。”

“他可以等,活人等不起。琼恩,去做勇者该做的事情吧,不要忘了我们,我们都会帮你。”

琼恩双目赤红,“我知晓了。老师,我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如果是公主指使做的,我就……”

“你就把这件事忘掉,明白吗?琼恩。”乔纳森回头严肃嘱咐,“你得是勇者,你才有那份力量,你才能做更多事,救更多人。我不想看到,因为我的儿子,导致国家和勇者反目,生灵涂炭,兵连祸结。”

“……我的乔伊也不想。”

提起那个名字,乔纳森忽然说不出更多的话了,本该枯竭的浑泪,突然出现在喉咙里,涌动翻滚,咽不掉,吐不出去。

他死了一个孩子,可他还有两个孩子,更还有一个前途光芒万丈的学生。

死人得为活人让路。

这片土地上悲伤又无奈的生存法则。

琼恩去筹备“倒卖军粮”的计划了。乔纳森心底担忧,怕这个年轻人再像乔伊一样冲动,却腿软,没力气跟。

家人扶他回房间,又抬回尸体,沉默后,都纷纷离开,留他最后一次和乔伊独处。

乔纳森忽然感到口渴,他去舀水,手在抖,舀了一勺,洒了有大半勺出去,身后响起乔伊调侃他的声音:“老头,你老了。”就像乔伊还活着一样,但他没有回头。

乔伊的声音终究还是没再响起。

冷水入喉,冲开堵在喉咙里的淤肿,泪腺到底还是没干透,许多浑浊苦涩的水,最终从那些年轮似的沟壑中流了下来。

他拿脏兮兮的袖子一擦,回头,望着尸体,又重新恢复平静。

擦净的,藏在袖里。

擦不净的,从云端挥落。

窗外雷声隆隆闷响,这是三天里第六场暴雨,每一滴水都如箭矢般狭长紧促,夹杂栗子大小的冰雹,如此天气,按理说会砸坏粮食,不过幸运的是,许多人早已无粮可收了。

城主府里,尤娜伸出素净洁白的小手,试探窗外的雨幕。

缩回手,她微微颦眉,“雨太大了,反常地大。”

“圣女大人,您觉得这是有恶魔作祟吗?”旁边述职的当地主教好奇问。

圣女失笑摇了摇头,但过几秒,她又含笑道:“也可以有。”

堤坝、水渠,帝国这类水利工程,通常由帝国财政拨款,出徭役,再由教会调拨精英承办修建。

光明女神的信徒能抚平劳役们连续加班后的疲惫与伤痛。

智慧之神的信徒能画出最漂亮的图纸、炼金出最合适的建筑材料。

公正之神的信徒能为程序的每一环,提供最公平最公正的契约。

战争之神……额,战争之神的信徒,能防止劳役们造反。

不过通常也没人敢造反,所以战争之神的信徒们,大多都聚在附近的酒馆比武喝酒,或者在附近猎杀魔兽,磨炼武艺。

今年天气不正常,再加上之前做设计时,为了多省点经费,整个图纸预留的余量不够,导致诺达河堤坝压力过载,崩毁坍塌。

万幸当地教会是比较聪明的,立马拿出了魔王里亚派人搞破坏的证据。

如果雨再继续这么大下去……

“之前抓到的魔族奸细还有吗?”尤娜思索一会儿,询问身旁述职的当地主教。

“都用完了。”主教苦笑。

尤娜眉头颦紧,她回头,不怒自威,“怎么用这么快?”

“您也说了,最近天气不正常,其实不止是暴雨,还有地震,干旱,龙卷风……坊间甚至有流言,说这是一条‘真龙’要苏醒了。”

“真龙?”尤娜失笑,“这流言可真夸张。算了,我也懒得追究你们怎么用的。魔族奸细这种东西,赶紧多弄点,整个南疆四领都得做好准备。”

“您的意思是……?”

“防止意外。无论如何,不能堕了教会和诸神的名声。”

“明白了。”主教俯身行礼,随后告退,临别时,他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回头:“对了,圣女大人,之前您让我们准备的粮食,要现在送去灾民营地吗?”

圣女摇摇头,“再过几天。”

城主和公主的动向,她了解得一清二楚。现在琼恩虽穷途末路,却还未感受到真正的“绝望”。

等再过几日,那些灾民饿死一些,琼恩痛彻心扉,深感无力,到时……自己再装作刚调来粮食,前去相送,效果能好上数倍。

身处劣势,资源不多,她一向这么精打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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