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或许是琼恩周身萦绕的低气压,和那简直像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赤红目光,令魅魔们不敢再横生枝节。
就连爱蜜儿,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好脾气的勇者大人,流露出这副有些狰狞的神色。
在两位魅魔交际花的引荐下,琼恩很快在城郊的魅魔私宅,见到了那位鼎鼎大名的“铁熊将军”。
福尔科身材高大,却四肢偏短,腰身粗壮,穿戴好甲胄的样子,还真像一头战熊。
报完来意,又阐明利害,福尔科敏锐察觉到勇者对城主的怨愤和敌意,于是试探问了句:
“勇者大人,您觉得罗西城主该如何处置?”
“我想要他死。”
勇者的答案不出所料。
福尔科彻底来了兴致,这届勇者的好脾气,军中人尽皆知,如今竟然有人惹得勇者想杀他,这可太奇妙了!
“您想怎么杀他?”
琼恩反问,“他贪.污军资,这还不够上军事法庭,判个死.刑吗?”
“证据呢?”福尔科小熊摊手,“抓奸拿双,捉贼拿脏。他敢贪,就代表程序上绝对抓不出错处。况且普天之下,谁不贪?谁不拿?连直隶领都难免有这种风气,更何况是法外之地,咱们这些边境领。”
他提醒:“勇者大人,您用这种理由拿人,是要引起大地震的。大家都会揣测,您是不是受了陛下密旨,要彻查贪腐,这影响可太大了。您哪怕耍赖当街捅死他,都比用这个罪名强。”
“那他派人去灾民里收税打人的事呢?这属于什么罪名?”
“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你顶多骂他没人性,连违反规定都算不上。”
琼恩脸色阴晴不定。
拳攥紧,腿微抖,双眸红若喷火。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尽皆知的大贪官,却可以揪不出任何小辫子?为什么一个心硬如铁草菅人命的魔鬼,却可以坐稳一方领主的位置?
“勇者大人,我有一计,可以帮您毫无后顾之忧地杀他,但事成之后,您欠我一个人情。”福尔科循循善诱。
“什么计?”琼恩问。
“谋反。”福尔科笑容洋溢道。
“……就咱俩吗?会不会有点少?”琼恩沉默了很久,足足半分钟后,他才迟疑问。
“呸呸呸!什么咱俩!您胆儿也太肥了!”福尔科赶紧晦气呸了半天,他无奈解释:“是他,是罗西城主,他谋反。”
“他……谋反了吗?”琼恩更迟疑。
“他当然可以谋反,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谋反。这与他无关,全看您想不想。”
“你的意思是,我们诬陷他,给他罗织罪名?”琼恩终于反应过来,他皱眉,随后陷入深深的迷茫。
过程正义,而结果不正义。
和结果正义,但过程不正义。
到底哪个才是正义?
“您只要想通了,长生军随时可以配合您,给他留下充足的谋反证据。一个人情,一位城主,这很划算。”福尔科笑眯眯诱惑。
“……”琼恩沉默。
“哦对,勇者大人,您不是缺钱吗?只要抄了他的家,您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还有他豢养那些家.妓,据说——一个个的,很润~~~”福尔科吸溜了下口水,眉飞色舞,心驰神往,表情无比生动,感染力十足。
琼恩颦眉想了很久很久,“容我再考虑一天,今晚先把粮食弄回来。”他强忍住心底那股暴虐、总想肆意妄为的冲动。
老师叫他先别管“讨公道”,来处理粮食的事,一定有其中道理。
接不接受,要不要诬陷,或许,他该回去问问老师。
计划定好在今晚三更行动。
福尔科很热情,他借了运粮的驮兽,几乎所有的魔导车,还附赠一支小队,用于帮忙使用这些军械。
“加油啊,勇者大人,我早就看那混账不爽了。魔族是我们步军辛苦打的,他还有脸过来分战利品,不分还弹劾我——他分个XX!”福尔科狠狠朝地上忒了一口,骂得很脏。
琼恩没有接话,他离开福尔科的队伍,冒雨赶回灾民营地。
村长乔纳森看起来还是那么平静,只是这平静,与地上长子的尸体对比起来,透着几分诡异和苍冷。
琼恩向村长转述了福尔科那些话。
“老师,就当是为了乔伊大哥……我们诬陷他吧!”一股难耐的冲动,令琼恩很想宣泄,很想爆发,他忍不住请求这位老人。
只要有村长的首肯,自己就能罗织罪名,借帝国之手杀了城主,报复当初那些愚弄,报复他的虚伪狡猾、贪赃枉法、草菅人命。
自己可以带着帝国士兵,光明正大踹开他的房门,掠夺走他家中全部财产,烧光他的宅邸,将金币分给那些被他逼到走投无路的人。
而这一切……只需要一个承认。
一个受害者对他这名“勇者”,高尚复仇的承认。
村长乔纳森闭着眼,沉默了很久很久,对他而言,这是个极为痛苦的决定。
“琼恩……”他的声音,苍老低沉:“作为一名父亲,我恨不得生啖其肉,恨不得看他碎尸万段,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无论用多肮脏的手段。”
“可作为你的老师。”村长忽然紧紧抓住琼恩的手,“我希望你能去做正确的事。”
“可到底什么是‘做正确的事’?”琼恩却双目瞪如铜铃,怀着抵触反问。
目之所见。
贪赃枉法者不惧律法。
草菅人命者管理人命。
高贵血脉者藏污纳垢。
圣洁仁善者虚伪卑鄙。
到底什么是对?又到底什么是错?琼恩已经开始分不清了。如果遵守规则不能令压抑释放、冤屈伸张,自己凭何不能变得不择手段,更卑鄙一些?
“做正确的事……就是你这一辈子,始终都能昂首挺胸,直面阳光,对任何一位珍惜挚爱的人,都不忌敞开心扉。”
村长乔纳森摸了摸琼恩的脑袋,露出几分有些勉强的笑容,“你是勇者,你心底不该有阴影。”
“可难道我们要放过他?”琼恩不敢置信。
“不是放过……琼恩,你的力量比肩神明,所以才要更加小心。你注定会走在一条比别人都困难百倍的道路上。往前走吧,哪怕这会很累。”
“我还是不明白,老师,我到底该怎么做?”
“别问我,问你,你的心想怎么做?”
乔纳森的声音很苍老,也很温和,犹如一束光照进琼恩心底。
奇迹似的,那些暴戾、烦躁、只想肆意妄为毁灭的冲动,全都化作某种金子般灿烂的勇气,令他倏然恢复清明与平静。
“我想……”
琼恩忽然生出一个前所未有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忤逆了一切信仰、规则、传统,倒反天罡,却又那般澄净纯洁,令他心潮澎湃。
“我想让尘民来审判贵族!我想让那些因城主而流离失所的、受苦的、饥饿的人,去审判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越过法庭,越过教会,乃至越过帝国,越过所有一切构成这座巨大荒谬机器的人。”
“……老师,我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乔纳森终于欣慰笑起来,笑得老泪纵横。
“不,你已经比我们都走得远了。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吧,勇者。”
“哪怕现在是错的,你也要心怀希望,去找到那条遥远正确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