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是珠穆朗玛峰北坡唯一且永恒的主宰。它并非仅仅是吹拂,而是咆哮着、撕扯着一切敢于挑战其权威的存在。它卷起地表千年不化的雪沫,形成一片片翻滚的白色烟尘,让天地间的能见度在模糊与短暂的清晰之间剧烈摇摆,如同一个垂危病人起伏的呼吸。在这片极致严酷的舞台上,一辆经过重度改装的黑色奔驰大G,如同一个孤独而倔强的钢铁甲虫,正沿着通往登山大本营的最后一段、也是最为崎岖破碎的道路,艰难地向上攀爬。轮胎碾压过裸露的冰棱和锋利的碎石,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在这稀薄而冰冷的空气里窒息。

车内,是一个被精密分割的微型世界,气氛泾渭分明。

前排,伊万·沃尔科夫,这个西伯利亚壮汉,粗壮得如同老树根系的手臂却异常沉稳地把控着方向盘。但他嘴里不间断的、用俄语嘟囔着的脏话,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耐。“苏卡不列……这见鬼的路,这见鬼的空气!”他低声咒骂着,对这次明面上“地质勘探”的任务显然提不起半分兴趣,每一秒的忍耐都像是在消耗他巨大的精力。

副驾驶上,轩辕破军则呈现出另一种极致的沉稳。他如同磐石,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微微晃动,目光却始终锁定在摊开在膝头的厚重离线地形图上。他的眉头微锁,手指无声地在地图复杂的等高线和标注点上移动,似乎在以某种超越常人的方式,记忆并解析着每一条可能通往目的地的路径与隐藏的隘口。他作为鸢尾花班的班长,这份沉静,是他责任的体现。

后排则是另一番景象。鹭之宫时雨与薇奥莱塔·马蒂诺坐在一起。薇奥莱塔,这位拥有着如初雪般纯净银色长发和瑰丽玫瑰色眼眸的法兰西淑女,似乎并未被窗外的地狱景象所扰。她翻看着一本闪烁着柔和光芒的电子时尚杂志,指着一款新推出的护手霜,轻声对身旁的时雨说:“瞧,据说这款含有罕见的高山雪绒花萃取物,分子级渗透,很适合在这种能将皮肤里最后一丝水分子都榨干的极端环境下使用呢。”她的声音柔和,带着某种抚慰人心的韵律。

时雨歪着头,用她特有的、带着一丝剑客审视意味的冷静目光评价道:“包装的颜色很漂亮。但这个红色……饱和度太高,过于张扬了。让我想起传说中妖刀‘村正’在月光下饮血后的刃反光,妖异夺目,却不够含蓄内敛。”她们的对话,与车外以及前排的氛围格格不入,仿佛是两个误入险境的精灵,在讨论着与生存无关的诗意。

这细微的喧闹终于让伊万的耐心达到了极限,他粗声粗气地打断:“喂!后排的两位大小姐!我们是来这世界屋脊的鬼地方搞正经地质勘探的,不是来他妈的郊游探店!聊点有用的行不行?比如这破车沉重的底盘能不能扛住前面可能隐藏的冰裂缝?或者这鬼天气什么时候能他妈的好转,让我们能看见五十米外的东西!”他对这次任务的“勘探”性质,充满了不屑与怀疑。

轩辕破军依旧头也不回,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伊万的烦躁:“伊万,专注你的路况。在这种地方,保持一颗平常心,就是最有用的准备。”伊万悻悻地哼了一声,像一头被按住的大熊,不再说话,只得把更多的不满发泄在方向盘的握力上。

而与这一切细微喧闹彻底隔绝的,是独自靠在另一侧窗边的菲莉雅·海因里希。她闭着眼,浓密如同蝶翼的金色睫毛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弯安静的阴影,仿佛真的在颠簸与严寒中陷入了沉睡。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外界的风雪咆哮、引擎轰鸣、队友的交谈甚至伊万的抱怨,都被一道无形而高效的精神壁垒彻底屏蔽在外。她的脑海深处,已化身为一座超越当代科技的超级计算机机房,关于北坡三维地形重构、未来七十二小时气候概率模拟、目标区域能量信号衰减模型以及十七种应对不同突发危机的行动预案,正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无声地推演、碰撞、迭代、优化。睡眠,于她而言不过是最高效的伪装,也是她整理那浩瀚如星海般思绪的独特方式。

就在一片被狂风精心雕刻成的、巨大而极具压迫感的雪坡转角,伊万猛地一个急刹,性能强悍的越野车轮胎在混合着冰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辆猛地顿住。巨大的惯性让所有人都控制不住地微微前倾。

而几乎在车辆停稳的同一微秒,菲莉雅的双眼在瞬间睁开。那冰蓝色的瞳孔清澈如阿尔卑斯山巅的湖泊,没有一丝一毫刚醒的迷茫与朦胧,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绝对的清醒和冷静,仿佛她从未“睡着”,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瞬间。

“怎么回事?”轩辕破军立刻问道,声音里带着惯常的警惕。

伊万指着风挡玻璃外几乎被雪沫模糊的视线尽头,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看,前面……有人。妈的,这鬼地方,除了我们这群疯子,居然还能碰到其他不要命的?”

车头前方不远处的风雪中,五个身影正顶着狂风徒步前行。他们穿着崭新得几乎与这原始环境格格不入的、统一制式的深蓝色国产顶级极地登山服,冰镐、绳索、上升器等装备一应俱全,且都是市面最贵的的专业级别。他们动作间带着一种经过长期、严苛训练后形成的、近乎本能的协调与默契。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每人臂膀和肩头都无比端正、一丝不苟地佩戴着的鲜艳红旗臂章与肩章,在这片被白色统治的苍茫天地间,如同几簇跳跃的火焰,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刻意。

轩辕破军看到“同胞”和那无比熟悉的国旗标志,作为班长,他内心深处那份对“自己人”的警惕之心不由自主地稍缓了几分,一种在绝境之地“他乡”遇故知的微弱亲切感油然而生。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主动推开车门,拉下防风面罩,努力在脸上挤出友善而带着适当疲惫的笑容,用汉语高声打招呼,声音在狂暴的风中断断续续,却足够清晰:“你们好!也是来登山的?这鬼天气,可真够劲儿啊!”

对方五人明显愣了一下,脚步停顿,迅速交换了一个快速而隐蔽、却没能逃过某些人眼睛的眼神。其中一人似乎是队长,他立刻上前一步,也拉下面罩,露出一张看似朴实、却被高原强烈紫外线灼晒得通红的年轻脸庞。他脸上努力挤出略显生硬、肌肉仿佛不太听使唤的笑容,用一种极其蹩脚、混合着浓重奇怪口音和怪异语调的汉语,结结巴巴地回应:“啊……是,是的。我们……来,爬山。看看……圣山。” 发音僵硬,语调平仄不分,完全不像是一个母语者应有的流畅。

轩辕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对方的汉语水平之差,有些超出预期。但他迅速将其归因于对方可能是来自极其偏远地区、汉语并非日常交流用语的藏族同胞。他试图继续释放善意,拉近关系:“看你们的装备和架势,是专业的登山队?这个季节来挑战北坡,很有勇气啊,兄弟。”

那名“队长”似乎因为这个问题而更紧张了,连连摆手,那种奇怪的口音也因此变得更加浓重:“不不,我们……就是,喜欢。锻炼身体。” 他用手比划着,试图用简单的词汇和肢体语言来弥补语言能力的匮乏,表达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菲莉雅那独特的、毫无温度起伏的清冷声音,透过团队加密通讯频道,在轩辕的耳麦中清晰地响起,如同冰水滴入耳廓:“轩辕,回来。他们有问題。”

轩辕心中凛然一动,对菲莉雅的判断他有着近乎本能的信任。他面上不动声色,脚下却开始缓缓向后移动,每一步都保持着警惕。

菲莉雅的目光,此刻已化身为最高精度的多重光谱扫描仪,从那五人身上一一掠过,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数据采集与分析同步进行。时间窗口:珠峰登山黄金期为春、秋两季,夏季珠峰地区气温相对高,冰川融化更剧烈,冰裂缝易增多且更不稳定,同时降雪频繁,云雾多,能见度差,还易引发暴风雪等恶劣天气,极大增加攀登风险。,死亡率会陡增。非官方组织的、带有科研或纪录性质的专业队伍,选择此时间进行“锻炼身体”的概率低于1

5.8%。结论:违背常理。

攀登路线:即便是世界顶尖职业登山家,也大多选择从尼泊尔一侧、相对“温和”的南坡出发。直接挑战环境更严酷、后勤更困难的北坡,且队伍看似轻装简行,逻辑悖论概率92.1%。结论:行为异常。

身份与行为:统一的、崭新到几乎无使用痕迹的国产顶级装备,整齐划一、佩戴位置分毫不差的红旗标识……这更像是一种刻意的、符号化的伪装,急于宣告某种身份,概率89.5%。真正的爱好者不可能会在背包上只贴一枚国旗贴纸,更何况如此规整,更像是一种制服。结论:伪装破绽。

决定性细节:装备磨损。他们手持的冰镐和背负的绳索并非崭新,但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过于统一的磨损状态。所有冰镐尖端的磨损角度和程度几乎一致,绳索的磨损区域和毛刺分布也高度相似。这更像是某种标准化训练或人为做旧的结果,而非真实、随机使用痕迹,概率94.1%。

综合所有观测数据,多重小概率事件叠加,巧合率低于1.5%。初步判定:境外专业侦察小组,伪装进行地质考察或军事侦察。考虑到我方战力远超常规部队,威胁等级:低。可信度:极低

结论:对执行任务几乎无威胁的境外间谍小队,但为了避免采样时被监视,需要优先将其清除。

“他们有问题,”菲莉雅的声音冰冷而确定,如同在宣读一份实验室报告,将刚刚在脑中完成的四个疑点快速而清晰地通报给全员,“季节选择错误,攀登路线异常,着装标识过于刻意,装备磨损人为统一。初步判断为境外专业侦察小组。”

轩辕心中再无侥幸,对菲莉雅的判断他已毫不怀疑。他再次上前几步,脸上的笑容收敛,带上了一丝审慎的意味,决定换一种更贴近本地文化底蕴的方式,进行最后一层试探。他抱拳,用上了一点文绉绉的词,目光如炬,紧锁对方:“诸位兄弟,看你们身手不凡,气度俨然,想必对脚下这片圣土的历史渊源了如指掌。不知对当年统一吐蕃、迎娶文成公主,奠定汉藏友好千秋基业的**松赞干布**赞普,可有了解?我等心向往之。” 他故意抛出一个对于了解西藏历史文化之人耳熟能详,但对于偏远地区、教育背景可能不同的人相对陌生,却又极具标志性的人物。

那名“队长”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但很快被一种练习过的朴实所掩饰,他像是背诵课文一样,用那生硬的汉语回答道:“松赞干布……伟大的……赞普。他,娶了……文成公主。很好……的……联姻。” 回答的内容本身正确无误,但语气毫无波澜,用词刻板,仿佛在复述一段冰冷的资料,缺乏真正文化认同感所带来的自然情感与共鸣。

轩辕心中疑窦更深,决定再进一步,抛出一个更冷僻、更具检验性的知识点:“是啊,据说赞普当年在红山之上修建了辉煌的宫殿,便是今日布达拉宫的万世雏形。不知诸位可知,当年为迎接公主,特意修建的小昭寺,最初供奉的乃是哪尊珍贵佛像?” 这个问题,如同一声惊雷,在对方五人中引起了微小的骚动。

这个问题显然远远超出了对方事先准备的应答范畴。“队长”眼神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茫然和慌乱,他再次下意识地求助似的看向“队员”,得到的是同样困惑与不知所措的眼神反馈。他用力摇头,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那几句重复的、发音古怪的“藏语”词汇,构建起最后的防御工事:“我们……不懂这些。山里人,只认得牛羊,和……和圣山。历史,不知道,也不关心。”

这番回答,配合他那极其不流利的语言和看似“朴实无华”的表情,反而构成了一道完美的、让轩辕一时无法击穿的防御。轩辕破军对藏族文化的了解确实不深,无法从对方使用的藏语词汇是否地道、语法是否正确来精确辨别真伪。对方咬死自己是“不懂历史的本地藏民”,他一时也找不到更精准、更具杀伤力的切入点进行深究。

第一次无声的智斗,在珠穆朗玛峰凛冽的寒风与漫天雪尘中,看似以轩辕的失败而告终。

两支队伍在短暂而微妙的僵持后,最终只是相互点了点头,仿佛这只是世界之巅无数次登山者偶遇中微不足道的一次,然后各自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思,朝着不同的方向缓缓离去,身影逐渐被白色的风雪吞没。

然而,在车辆重新启动,驶出一段距离,确认对方已彻底消失在视线与传感器范围后,菲莉雅立刻取出了一个经过特殊强化、信号无法被追踪的加密通讯器,幽蓝色的屏幕光映照着她毫无表情的脸。

“你在做什么?”轩辕破军注意到她这不同寻常的举动,立刻问道。

“清除潜在干扰项。”菲莉雅头也不抬,纤细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舞动,将观测到的目标特征、精确坐标、行为模式分析,并附上了简短的最终评估:“珠峰北坡区域,发现五人武装侦察小组,伪装为我国登山队,行为高度专业化,装备磨损异常统一,疑为境外专业间谍,意图窃取该区域战略资源数据。”** 信息没有直接发送给任何公开的安全部门号码,而是汇入了一个标记着复杂动态符文的加密信道——这是直连“浮士德”组织外围情报中枢的专属线路,由他们进行匿名化处理后,会以无法溯源的方式,将这份来自“热心民间人士”的举报,递送至相关国家安全部门。

“你联系了国安?”轩辕破军有些愕然,声音里带着不赞同,“我们的任务需要绝对隐蔽,任何与官方机构的牵扯,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风险,暴露我们的存在!”

“正因任务优先,才需要确保核心勘探环境的绝对洁净。”菲莉雅平静地收起通讯器,冰蓝色的眼眸看向窗外渡鸦小队消失的方向,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我们的伪装经得起查验,国安局的调查视线会被有效引向那组显眼的‘间谍’。他们的出现,会像闯入羊群的狼,有效吸引并牵制甚至清除潜在的干扰源。”

她顿了一下,再次开口

“巧妙利用所在国的国家力量,为自己清扫战场,是效率最高、成本最低、且最不易被察觉的战术选择。”

世界之巅的永恒寂静之下,暗流已不再是缓慢涌动,而是被这一条超越常规的“举报”信息正式点燃。一场围绕未知矿脉的无声战争,因为这一次短暂的遭遇与后续的精准算计,被引入了更加复杂而危险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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