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灵一大早就出了门。

她推着小炉子在街口支摊,火光在雾气中跳动,映着她的侧脸——看上去一如往常。

但今天心里那股不安,怎么都压不下去。

烤鸡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散开来,油脂滴在炭火上“滋滋”作响。

往日她能从这声音里找到踏实感,而今天,这声音听起来像是某种焦灼的倒计时。

“今儿比昨天贵啊,灵妹儿。”一个常来买的中年男人笑着打趣。

涂灵弯起嘴角,把烤鸡递过去:“鸡肉涨价了,码头那边闹事,进货都难。”

那男人接过鸡腿,边掏钱边嘀咕:“北港哪天不闹事?你啊,最好早点搬出去。”

涂灵笑笑没接话,眼神却在他身后的一角轻轻一顿。

有个穿着普通皮衣的男人靠在对面巷口,叼着烟,似笑非笑地朝这边瞥了一眼。

只是一扫,就像路人的无意一瞥——但涂灵的神经骤然绷紧。

“怎么了?”那男人察觉她分神。

“没事。”她笑着摇头,垂下眼去翻动炭火。

火星迸出,她的指尖在那一瞬间轻微地颤了下。

从清晨到傍晚,生意都算不错。

她算着钱袋里的铜币,心却始终没有放松过。

总觉得有人在看她——不是一两次,而是整整一天。

有时是转角的酒馆,有时是买馅饼的摊子。那种目光没有恶意,也没有声音,只是冷冷的,像刀刃贴在后颈。

“是不是自己太紧张了?”

她在心里问自己,但连这句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夜幕降临前,她收摊,提着钱袋去了车行。

——

车行在港区西头,门口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

几个壮汉正搬着麻袋往马车上堆,地上满是泥水和马粪的气味。

涂灵理了理衣襟,刻意放慢脚步,走进去。

“我上次说的去丝特米尔的车,什么时候发?”

掌柜抬起头,眯着眼打量她一番,笑得油滑:“啊,是涂灵小姐啊。那边最近封路,得往北绕行,路程多两天,价钱嘛……自然也得加点。”

“加多少?”

“十个银币一位。”

涂灵的眉头几乎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那价格已经是前几日的两倍。

她心底冷笑。北港的人永远嗅觉灵敏,一闻到谁手头宽裕,就会往死里宰。

可她不能露怯。

于是她从容地掏出几枚金币放在柜台上,神情不变:“行,钱不是问题。只是我听说你们这行去年出过车祸?运马的人睡着了?”

掌柜愣了一下,讪笑着摆手:“那是小道消息,我们车行可从没出过事。”

“希望如此。”涂灵语气平淡,敲了敲桌面,“我可能会提前一天出发。到时候你得给我留位。”

“提前?”掌柜眼神一闪。

“嗯,”她轻声道,“最近的天,不太安稳。”

那句话听似随意,却让对面的男人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他笑着点头应下,但目光里,已经开始打量她腰间的钱袋。

涂灵察觉到了。

她故意掀起斗篷一角,露出腰间那柄小刀。

“听说这路上常有马匪?”

“呵,不多,不多。”掌柜陪笑。

“那就好。”她淡淡点头,转身离去。

门在身后合上时,她听见几个伙计低声说笑的声音。

她没回头。只是走在风里的时候,心脏一下一下跳得太重,像是在催促她快点离开这座城市。

——

夜色更深,她又去了教堂。

教堂的钟声在港区的风中显得遥远而空洞。

温热的阳光透过高窗的彩绘玻璃洒在地上,碎成一地七彩的斑影。空气里弥漫着蜡油与香薰混合的味道,让她原本绷紧的神经略微放松。

她轻轻地吐了口气,几日来那种如影随形的不安终于稍稍退去。

“玛利亚修女。”

她低声唤了一句,声音带着些许疲惫与克制。

玛利亚回头,露出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碧眼,神情温和:“这么晚,还来找我?”

“只是想……来告个别。”涂灵低声,长叹一口气。

“要走?”玛利亚微微诧异,又带着几分怜惜,“去哪?”

涂灵犹豫了一下,还是露出一个笑,“去丝特米尔,我要带艾拉一起走。”

玛利亚的手指一顿,念珠的碰撞声停在半空。她的眼神在涂灵脸上停留了几秒,才轻声问:“想好去那里做什么了吗?”

“我姑妈在那边。”涂灵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自然得连她自己都惊讶,“她给我写了信,说知道我和艾拉的父母都去世了,让我们过去投奔她。”

说出这句话时,她连眼都没眨一下。谎言已经成了她的第二层皮肤。

那是这几个月练出来的本能反应——谎言就像一层轻薄的外衣,只要语气平静,就能骗过大多数人。

玛利亚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

那眼神平静,却让涂灵有种被看穿的错觉。教堂内的烛火映在她的眼中,如同倒映着人的灵魂。

这种目光让涂灵呼吸微微一窒,心口隐隐发紧。她下意识别开头,假装在看祭坛上的十字架。

片刻后,玛利亚缓缓叹了口气,几日来她早就有所察觉,虽然小艾拉表现的一切正常,可是眼前的这个孩子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还总是心事重重的。

“我给你们写一封推荐信吧,”她轻声说,“丝特米尔那边的主教我认识一点。寄人篱下的生活不好过,有一封信或许能帮上你们。”

涂灵本能地想拒绝。

推荐信意味着麻烦、意味着暴露。她想脱口而出“没必要”,但当她抬起头时,正好撞上玛利亚那双平静得近乎透明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质问,却像一面镜子,将她内心所有的隐秘都映得一清二楚。

她只觉得舌头一紧,心底那句“不了”硬生生转成了:“……谢谢您。”

玛利亚坐下,提笔蘸墨,几笔落下,写完后仔细封好。她站起身,将信递到涂灵怀中。

就在这一刻,她的指尖轻触到了涂灵的衣襟——布料下,是硬邦邦的几袋钱币。那细微的“叮铃”声在寂静的教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玛利亚的动作顿了顿,目光缓缓抬起,落在涂灵的脸上。

空气凝固了片刻,沉默在两人之间缓慢地散开。

涂灵的喉咙有些干,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离开前,我还有个请求。”

“我……想托人保佑。”涂灵低声道,指尖几乎要攥进掌心。

玛利亚打量她几秒,轻轻叹息:“孩子,远方可不总是天堂。你选择的路……愿主怜悯你。”

涂灵没接话。只是点头,收起这份信,微微鞠躬。把几枚铜币放进捐献箱。

烛光映在她脸上,半明半暗。那双眼像是覆着一层雾,看不出情绪。

玛利亚转过身,神情忽然冷了几分,语气变得决绝:“我就不送你了。现在走吧。”

涂灵回头时,只见修女的背影重新坐回圣像前,低声祈祷。

离开教堂时,风更冷了。

她裹紧斗篷,穿过石桥,脚步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就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那几道身影已经跟了一整天。

他们坐在破桶边,盯着她走的方向。

“真能装啊,这小娘们。”一个人咧嘴笑着,“换了身衣裳就想扮有钱人?连呼吸都能闻出她身上的穷味。”

“穷味怎么了?她那袋金币可是真货。”另一个人舔了舔牙,“等她睡下,我们就动手。”

“头儿不是说再看看?”

“看一天够了,她身边就那小丫头。再拖下去,钱就要被她带出北港。”

“也是。”

火星在黑暗中一亮一灭,照出几个模糊的面孔。

他们的笑声低低的,像狗咬骨头时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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