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晕如同稀释的鲜血,缓慢地染红了菲律宾以东那片吞噬了一切的海平面。光线下,散落的飞机残骸、蔓延的油污和漂浮的杂物,构成了一幅末日后的图景。菲莉雅·海因里希趴在一块扭曲的、边缘锐利的机体蒙皮上,每一次微小的波浪都让她身下的"孤岛"轻轻晃动。咸涩的海水混杂着浓烈的血腥气与刺鼻的航空燃油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她的喉咙和肺叶。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上半身,视野所及之处,尽是文明的碎片与生命的终结。漂浮的行李箱像畸形的礁石,撕裂的座椅海绵吸饱了海水,如同苍白的水母,而那些曾经鲜活的身影,此刻只是沉默的、随波逐流的剪影。然后,她看到了他们——姐姐和弟弟莱昂,他们虽然看起来完好,但是早已失去了生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机关算尽,但结局确是一无所有,为什么明明自己明明保护住了他们,挡下了冲击波,高温高压和破片,但姐姐和弟弟还是离她而去!

六百人——

“我自作聪明的愚蠢计划,害死了六百人!!!”

这个冰冷的数字,不再是统计资料,而是化作了无数具体的画面、声音和最终的死寂,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印在她的灵魂上,发出滋滋的焦糊声。她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粗糙的金属里,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野兽般的哀嚎,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混入同样冰冷咸涩的海水中,不分彼此。

当菲律宾海岸警卫队的白色巡逻艇破开深蓝色的海浪,带着希望的轰鸣声出现在视野中时,菲莉雅已近乎完全麻木。穿着橘红色救生衣的救援人员像一个个鲜艳的点,在残骸间忙碌。她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拖上甲板,厚重的保温毯裹住了她湿透的、瑟瑟发抖的身体。她隐约听到周围用他加禄语和英语进行的急促交流,词语间夹杂着“奇迹”、“唯一幸存者”、“上帝保佑”的惊叹。但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沉默地蜷缩在角落,目光穿透人群,死死锁在远处那两具被救援人员小心地、带着敬意地覆上纯白布的躯体上。那两抹白色,在蔚蓝的海水和色彩斑斓的残骸中,刺眼得令人窒息。

在前往马尼拉的漫长航行中,她躲在船舱一个昏暗的角落,抱着膝盖,仿佛要将自己缩成一个不被任何人发现的点。趁着救援人员换班交接的短暂疏忽,她摸到了一片从残骸上脱落、边缘锋利的金属碎片。几乎没有犹豫,一种决绝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她,将碎片决绝地刺向自己左手的手腕!预想中生命随温热鲜血流逝的感觉并未持续。一阵熟悉而令人恐惧的麻痒感从伤口深处传来,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肌肉与皮肤如同拥有独立生命般蠕动、对接、融合,以快得诡异的速度愈合。不过十几秒,手腕上只留下一道淡红的、微微凸起的痕迹,连血迹都被迅速析开的海水冲刷殆尽。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灌注全身。她不接受!她不接受这样的结局,不接受这样的“恩赐”!她像疯了一样,再次举起碎片,这一次,更狠、更准地捅向自己的腹部——那里,曾经被怪物长枪贯穿的地方,此刻被她自己亲手再次撕裂。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结果依旧——那股源自她体内深处、曾被埃克特称为“湮灭能亲和性”的狂暴力量,再次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冷酷而高效地修复着创伤,否决了她每一次自我了断的意图。她瘫在冰冷的甲板上,望着船舱顶部单调的金属结构,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她,菲莉雅·海因里希,连以死来向姐姐弟弟、向那六百条生命谢罪的最终资格,都被这非人的力量彻底剥夺了。她是一具被诅咒的、无法安息的活着的躯壳。

抵达马尼拉后,她被送入一家外观现代、内部设施顶尖的私立医院。院方以“遭受严重精神创伤,需绝对隔离观察”为由,将她安置在顶层一间宽敞却莫名压抑的独立病房。窗户是加固防弹的,门外时刻守着两名面无表情的护工。在这里,她所有的自杀尝试——无论是用偷偷折断的塑料餐具边缘划破颈动脉,还是试图利用床头灯裸露的电线结束一切——均以伤口那令人绝望的迅速愈合告终。她的身体,这座承载着她痛苦灵魂的容器,变成了一座坚固无比、无法逃脱的永恒监狱。

夜深人静时,马尼拉的霓虹灯光透过厚重的玻璃,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扭曲的光影。她抱紧双膝,将脸埋在臂弯里,试图阻挡外界的一切。仇恨在她心中如同被困的野兽,疯狂地冲撞着牢笼,嘶吼着要撕碎什么,但目标却模糊不清。向墨菲斯托复仇?它们是谁?它们在哪里?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找到它们。而她自己,又算什么呢?一个手无寸铁、连自我终结都做不到的“怪物”,一个空有这具不死躯壳、却连最微小的敌人都无法伤害的废物。极致的绝望,如同北冰洋最深处的海水,冰冷、黑暗、沉重,将她彻底淹没,夺走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未来,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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