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法兰克福机场海关时,那种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紧张感已然消退。两段漫长的航程顺利得出乎意料,仿佛命运终于开始垂怜。此刻,飞行在浩瀚太平洋的上空,距离她计划中的“终点”新加坡只有数小时之遥,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和隐约的希望交织在她心头。
空乘刚刚为“德图达莫一家”呈上精致的法式晚餐。鹅肝冻糕细腻如丝,主菜龙虾料理散发着白葡萄酒和香草的芬芳。手边的水晶杯里,无酒精起泡酒泛着珍珠般的气泡。这用金钱和谎言堆砌出的舒适与安宁,带着一种脆弱的、令人心醉的魔力。
她戴上降噪耳机,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旋律缓缓流淌,将她与舱内细微的噪音隔绝。当交响曲行进至最后一个乐章,宏伟的《欢乐颂》轰然响起,那个由男中音率先唱出的、她从小在祖父唱片室里就耳熟能详的德文歌词,清晰地传入耳中:
“Freude, schöner Götterfunken, Tochter aus Elysium...”
(欢乐啊,美丽的神明火花,极乐世界的女儿...)
这歌颂人类兄弟情谊与世界和平的磅礴乐章,与舷窗外无垠而平静的夜空,舱内姐姐林雅终于放松的睡颜,弟弟莱昂满足地舔着嘴角冰淇淋残渣的模样,构成了一幅她梦想中永恒的画面。她几乎要相信,那精心策划的“金蝉”计策是多余的,她们真的可以凭借这两个国家的护照,直接飞向新生。
然而,毁灭,总是在最美好的时刻,露出它狰狞的獠牙。
首先是一阵诡异的、绝对不应出现的寂静——连发动机稳定轰鸣的背景音都消失了。仿佛巨兽被扼住了喉咙。随即,整个机体被一股无法形容的、来自外部的巨力猛地攫住,疯狂地扭曲、震动!不是气流颠簸,而是结构濒临解体的哀鸣!凄厉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耳机中合唱团正冲向最高潮的‘亿万人民,拥抱吧!’。
“怎么回事?!”林雅的尖叫与莱昂被吓醒的哭喊同时爆发。
透过舷窗,菲莉雅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成冰。她看到了——幽紫色的、如同活物般的能量触须,正缠绕在机翼和引擎上!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紫色,与她噩梦深处的颜色一般无二!能量所过之处,坚固的航空合金如同被投入强酸,迅速分解、剥离、化为虚无!一个巨大而扭曲的、散发着不祥光芒的怪物虚影,在远处的云层中若隐若现!
是外星入侵者!它们竟然在这里!它们连这最后的避难所都能找到?!
绝望如同亿万根冰针,刺穿了她每一寸皮肤。但比这绝望更先爆发的,是她大脑内部炸开的、灼烧灵魂般的剧痛!仿佛有什么沉睡在她基因深处的、凶暴的存在,被外界同源的死亡能量彻底惊醒、激怒!
失控的飞机失去了所有升力,机头向下,带着数百吨的质量和数百个灵魂的绝望,以接近音速的恐怖速度,像一颗被掷向地狱的流星,朝着下方那一片漆黑的、冰冷的太平洋海面,绝望地坠落。
“不——!!”在林雅撕心裂肺的悲鸣中,菲莉雅的身体被一种超越她意志的本能彻底接管。一股原始、蛮横、仿佛源自宇宙诞生之初的狂暴力量,从她体内每一个细胞中奔涌而出!
嗡——!!!
一层薄而坚韧的、呈现出暗红色的半透明能量护盾,以她为中心猛地扩张开来,堪堪将她和身旁的姐姐、弟弟包裹在内。这层由湮灭能构成的屏障,剧烈地扭曲着周围的光线,发出了低沉而令人心悸的能量轰鸣,成为了贝多芬伟大乐章最终的、残酷的休止符。
下一刻,是物理法则展现其绝对暴政的地狱。
护盾之外,是纯粹的毁灭——一切都在撞击的瞬间化为碎片,燃烧的烈焰如同地狱之花在海面绽放。护盾之内,则是加速度的无情碾压。菲莉雅清晰地听见自己体内骨骼碎裂成无数段的“咔嚓”声,内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捏碎、移位。剧痛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
但紧接着,那股灼热的、狂暴的力量,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席卷她的全身!碎裂的骨骼在噼啪作响中疯狂地对接、愈合,撕裂的组织和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重构。那感觉并非舒适,而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异物入侵般的麻痒与强制性修复。只是短短十几秒,她那足以让任何凡人瞬间死亡的致命重伤,竟已恢复大半,甚至体力变得异常充沛,仿佛刚刚饱睡一场。
她挣扎着,在漂浮于海面的、一小片相对完整的客舱碎片上撑起身体。浑身湿透,却奇迹般地……毫发无伤。
然后,她看到了。
姐姐林雅躺在扭曲的座椅残骸里,姿态极不自然。鲜血从她的口鼻和身体多处开放性伤口不断涌出,将素色的衣物染成刺目的暗红。她看着菲莉雅,眼神涣散,嘴唇微弱地翕动,似乎想说出最后一个安慰或嘱托,却最终只吐出一口带着泡沫的浓血,头无力地歪向一边,那双曾充满焦虑与关怀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
弟弟莱昂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小小的身体软软地瘫着,黑色的短发被海水和血污黏在额头上。他的颈椎以一个绝对不正常的角度弯曲着,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泪痕,却早已没有了呼吸。
那层暗红色的能量护盾,在完成它矛盾的使命——既拯救又暴露了更深沉的绝望——之后,闪烁了几下,终于耗尽,如同一个破碎的泡沫,彻底消散在咸涩的海风中。
菲莉雅跪在碎片上,一动不动。
世界失去了所有声音,只剩下海浪轻轻拍打残骸的单调呜咽。她赢了物理定律,从空难中幸存。她赢了死亡,凭借这莫名觉醒的、近乎非人的自愈能力。
但她输掉了一切。
那几本瑙鲁外交护照,在她脚边的海水中漂浮,深蓝色的封皮在远处燃烧油污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荒谬和讽刺。她花费巨资、耗尽心力策划的“金蝉脱壳”,她赖以保命的家族影响力,她所有的计算与希望……最终,只换来亲眼目睹亲人死去的、孤独的“特权”。
海风带着咸腥和燃油燃烧的刺鼻气味吹过,她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那片刚刚吞噬了她仅存的一切、此刻却依旧浩瀚无垠的星空。
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里,最后一丝属于“菲莉雅·海因里希”这个个体的怯懦、迷茫、对联结与温柔的渴望,如同被这场大火彻底焚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死寂、以及一种如同宇宙深渊般纯粹而绝对的——
仇恨。
这仇恨,将指引她走向唯一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