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莉雅并不知道,她所在的这整层医院,从主治医生到换药护士,从门口的护工到清洁人员,都处于“浮士德”精密而无形的控制之下。从菲律宾海警“恰好”出现在那片偏远且非主要航线的海域,到这家特定医院迅速而“专业”地接收她并执行严格隔离流程,每一个环节,都是元老查理曼在遥远的指挥中心,如同操控棋盘般精心布局的棋子。他默许了大卫的极端派制造这场惨剧,因为他深知,唯有如此极端的烈火,才能将她这块特殊的“金属”淬炼成他需要的“利剑”;而他,则有绝对的把握,在火候最恰到好处时,进行“截胡”。

当查理曼无声地步入病房时,菲莉雅正蜷缩在窗边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只受伤后舔舐伤口却发现伤口早已愈合,只剩下无边疼痛的幼兽。他今天没有穿戴那身象征至高权力的深红枢机长袍,仅着一袭毫无装饰的灰色亚麻长衫,手中依旧拄着那根光滑的黑曜石权杖,步履沉稳,不带一丝匆忙。

“菲莉雅·海因里希,”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响起,低沉而平和,带着一种经过精确计算的、恰到好处的沉重,“对于你姐姐林雅,和你弟弟莱昂的遭遇……我,以及我所代表的浮士德元老会,都感到深切且沉痛的惋惜。任何言语在如此巨大的损失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菲莉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回应,也没有抬头,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

查理曼并不在意,他缓缓走到她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她手腕上那些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却依旧能被他敏锐捕捉到的红痕。“你多次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孩子。”他的语气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种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静,“我理解这种被命运逼入绝境、看不到任何出口时的痛苦与挣扎。在我漫长的生命中,我亲眼见过太多原本勇敢而坚韧的灵魂,在无法承受的重压之下,最终选择了放弃这条看似最简单的路。”

他话锋微转,如同一位引导者,将话题引向更深层的地方:“但你可曾冷静下来,深入思考过,为何你的身体能一次次从足以致任何人于死地的创伤中迅速恢复?为何那柄来自异界、蕴含着毁灭性能量的长枪,独独对你‘手下留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激活了你体内某种沉睡的特质?” 他刻意在这里停顿,让沉重的寂静在房间里蔓延、发酵,让每一个字都深深砸进菲莉雅混乱的心湖。“从你被那柄长枪标记,与你称之为‘湮灭能’的能量产生不可逆转的共鸣那一刻起,你个人的命运,就已经与人类这个整体种族的命运,紧密地、宿命般地交织在了一起。这不是偶然的悲剧,而是一种……基于宇宙底层法则的必然。”

他继续说着,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陈述物理定律般的笃定:“个人的力量,无论多么强大,在面对一个星系级别的文明入侵时,确实如同蜉蝣撼树,微不足道。但你的价值,菲莉雅,远不止于你个人的喜怒哀乐或生存毁灭。你的价值,在于你拥有的、连你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可能性’——一种能够介入并可能改变这场不对称战争结局的‘可能性’。” 他首次明确而清晰地提及那个禁忌的名词——“代达罗斯计划”。“我必须纠正一个可能存在的误解。这个计划,并非如组织内部某些激进声音所宣扬的那样,是单纯地、粗暴地将你打造成一件无情的兵器。不,它的核心本质,是引导、保护并最终完全释放你体内沉睡的庞大潜力,是赋予你足够强大的力量,去守护那些你内心深处真正想守护的一切——无论是记忆,是信念,还是未来可能出现的,新的羁绊。”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深沉:“是的,我无法欺骗你,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风险与挑战,可能需要你做出巨大的、包括部分自我在内的牺牲。这绝非一条轻松的坦途。然而,”他话锋再次变得锐利,“请你扪心自问,若因恐惧未知的痛苦而退缩,因贪恋虚幻的安宁而怯懦放弃,那么,那些已经因你而逝去的、无辜的生命——你的姐姐、弟弟,以及那架航班上素未谋面的六百个灵魂——他们的牺牲,意义何在?你内心这熊熊燃烧的、几乎要将你自身也焚毁的复仇之火,又该向何处宣泄?难道要任由它在无尽的绝望中,将你烧成一堆无用的灰烬吗?”

菲莉雅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像风中残叶。查理曼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无比的手术刀,巧妙地撬动着她用绝望和痛苦筑起的心防裂缝,暴露其下隐藏的、对力量最原始的渴望。

“浮士德内部,”查理曼以一种罕见的坦诚说道,“并非如外表看上去那般铁板一块,在最高战略一致的前提下,存在着不同的路径分歧。例如大卫元老,他和他所代表的派系,主张不惜一切代价、以最高效率推进计划,认为哪怕彻底抹去你的个人意志与情感,只要能得到一件可控的、高效的武器,也是可以接受的代价。我与他,就此争论过无数次。”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炬,仿佛要直接看进菲莉雅的灵魂深处,“我始终坚信,真正的、可持续的、能够创造奇迹的力量,永远源于一个清醒的、自由的意志,源于个体主动的承担与抉择,而非制造一个无知无觉、只会执行命令的傀儡。那是对生命本身的亵渎,也永远无法触及力量的真正精髓。”

他凝视着菲莉雅那双终于抬起、布满血丝却冰蓝依旧的眼眸,做出了最后的总结陈词,语气庄重如同宣誓:“我们需要你,菲莉雅。人类需要你。但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你需要一个能让你这满腔无处安放的悲愤、这足以毁灭自身的绝望,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并赋予其沉重意义的方向。一个能让你的痛苦,你的牺牲,你的存在,变得有价值的方向。”

说完,他缓缓站起身,黑曜石权杖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叩击声。“不必立刻给我回答。你需要时间,我理解。但请记住我今天对你说的每一个字:当你未来再次独自面对那看似无法战胜的、铺天盖地的黑暗时,浮士德,至少是我所代表的这一部分浮士德,愿意成为你手中最锋利的、可以斩断一切阻碍的剑,而非仅仅将你锻造成剑的冰冷熔炉。” 他走向门口,在阴影处停下,留下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当然,最终是否握住这把剑,以及如何挥舞它……那选择权,那沉重的权柄,始终在你自己的手中。” 随后,他悄无声息地离去,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道影子。

病房里重归死寂。菲莉雅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马尼拉繁华的、代表着世俗生活与勃勃生机的万家灯火,在她那双冰蓝色的、曾充满怯懦如今只剩下荒芜的眼眸中,明明灭灭地反射着微弱的光点。查理曼的话语,像洪钟大吕,在她空旷的脑内反复回荡、碰撞,与她对姐姐温柔笑容、弟弟稚嫩呼唤的珍贵回忆碎片交织,与空难现场那地狱般的惨状重叠,与她对自己无能、天真、愚蠢的刻骨痛恨激烈地交锋、撕扯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灯火渐渐稀疏。许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支撑起虚弱不堪、仿佛有千斤重的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呻吟。她一步一顿地,走向病房门口,脚下的地板冰冷刺骨。

她知道门外一定有守卫。这毋庸置疑。她抬起颤抖的手,用指节,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敲响了房门。

当那名身材高大、面无表情的守卫带着警惕打开房门时,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却透出一种异常平静与决然的脸庞。菲莉雅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嘶哑而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

“带我去见……查理曼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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