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上浮——不是向上,是向内?像沉在墨色深海里的种子,要挣破种皮的裹缚。海是冷的,比冬夜的井水更冷,却又带着某种粘稠的温软,像母亲子宫里的羊水,一边要把你往黑暗里揉,一边又托着你往上漂。刚才是什么在拉我?是水草吗?还是那些紫色的……不,别想那个。指尖有微弱的麻,像无数根细针在扎,是神经在醒,还是深海里的磷光在碰我的手?

最先听见的是嗡鸣。不是耳朵听见,是骨头缝里渗进来的。一下,又一下,恒定得像老式挂钟的摆,却没有钟摆的钝重。像外婆家那台用了二十年的冰箱,夜里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姐姐总说那是冰箱在“呼吸”。可这里没有冰箱,没有外婆的厨房,没有姐姐煮牛奶时的咕嘟声。这嗡鸣是死的,没有起伏,像用尺子量好的沉默,把空气切成了均匀的小块。我在呼吸吗?摸不到胸口的起伏,只觉得肺里装着棉花,吸进去的气都软塌塌的,碰不到肺壁。

身下的织物在蹭我的背。细,密,没有线头,不像家里那床洗得发白的棉被——棉被上有阳光的味道,还有姐姐不小心蹭上的墨水印。这织物是冷的,像贴了一层薄冰,却又能把体温裹住,不往外散。像什么?像医院里的床单,可医院的床单有消毒水的呛味,这里的味道淡,混着点金属的凉,像下雨天摸铁门的感觉。胳膊沉,抬不起来,不是累,是骨头里掺了铅,每一根肌肉纤维都在打盹,叫不醒。想动手指,大脑说“弯”,手指却只抖了一下,像风中的烛火,灭得比亮得快。刚才那抖是真的吗?还是深海里的水流在晃我的手?

我怎么了?

记忆是碎的,像摔在地上的玻璃,捡不起来,却能扎得人疼。金色的光——是夕阳,不是流星。商场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上,我抱着《高等数学》,书脊有点硌手。我和晓月吃了草莓蛋糕,草莓是红的,蛋糕是黄的,像小时候画的太阳。然后天破了,不是云破了,是天空本身裂了,火流星像从裂缝里漏出来的火星,一颗,又一颗,烫得人睁不开眼。为什么会想到草莓?因为后来的血也是红的,温热的,顺着裙摆往下滴,滴在地上像摔烂的草莓。紫色的……别想那个。它的皮肤像沥青,却比沥青滑,碰我的时候是冷的,像冬天的门把手。然后是疼——不,不是现在疼,是记忆里的疼,像用冰锥扎肚子,扎进去的时候是冷的,拔出来才会热。可现在肚子不疼,刚才咳嗽的时候好像有过一丝钝感,快得像错觉,像有人用羽毛碰了一下伤口,又立刻拿开。伤口还在吗?还是已经没了?我死了吗?

死是什么感觉?是这样吗?躺在陌生的地方,听着陌生的声音,动不了。还是像妈妈走的时候那样,闭着眼睛,再也听不见姐姐的哭声。可我能听见嗡鸣,能感觉到织物的冷,能想起草莓蛋糕。那我没死?是谁把我救了?是那个穿黑衣的人吗?黑色的风衣,像芝加哥的黑手党,手里的长矛是红的,像凝固的血。他为什么要救我?我不认识他。

睁开眼要花很大的力气,睫毛像粘了胶水,每睁一下,眼皮就扯着疼。光不是太阳,是墙发出来的,米白色的墙,没有窗户,没有挂画,像一个盒子。柜子嵌在墙里,严丝合缝,像从来没打开过。椅子是金属的,银色,没有扶手,像医院里的检查椅。我身上的衣服是白的,软,是棉的吗?不像家里的棉睡衣,家里的睡衣有蕾丝边,是姐姐送我的生日礼物。谁给我换的衣服?是那个穿铠甲的人吗?还是别的什么人?脸热了,像发烧,不是羞耻,是慌。我像个木偶,被人脱了衣服,换了衣服,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门开了,没有声音。影子投进来,大,把光挡住了。心突然紧了,像被手攥住,不是怕,是慌。是他吗?那个穿铠甲的人。没有铠甲,穿的是深色的衣服,外面套着破了边的皮背心,肩膀上有划痕,像被刀划的。他的胡茬是青的,像父亲没刮干净的样子,父亲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胡茬,扎我的脸的时候有点痒。他的眼睛是深的,像海边的水,姐姐带我去海边的时候,海底就是这样的颜色,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下面有东西在动。他坐下来,椅子腿蹭地的声音,尖,像指甲刮黑板,把嗡鸣割破了。

“菲莉雅·林同裳·海因里希。”他的声音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带着卷舌的调子,像电视里的希腊人。他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想说我动不了,想说我渴,想说我想找姐姐,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像破了的风箱。他点头,说“正常”,好像我是机器,不是人。机器坏了可以修,我坏了吗?我的肚子里是不是被装了零件?所以才不疼了?

他说那些东西不是这个世界的。星空之外。帝国。抢地球的核心。这些词像石头,砸在我的脑子里,响得厉害。星空之外是什么?是神话里的宙斯吗?还是像《北欧神话》里的巨人?地球的核心是什么?是岩浆吗?还是像苹果核一样的东西?侦察兵……大部队……我想起外婆讲的战争故事,敌人会先派侦察兵来,然后大部队就来了,房子会被炸掉,人会被杀掉。姐姐会有事吗?她的草莓蛋糕还没买,她会不会在找我?

“埃克特·托雷斯。”他说他的名字,像在念一个代号。浮士德。护民官。这两个词像谜语,姐姐给我猜过谜语,“什么东西能保护人却看不见?”答案是影子。他是影子吗?他能保护我吗?还是把我关在这里,像关笼子里的鸟?

他让我忘了。忘了火流星,忘了紫色的东西,忘了血。怎么忘?那些画面像刻在脑子里,一闭眼就看见。姐姐说过,难过的事要忘了,可忘了的事还在吗?就像外婆,我忘了她的声音,可她还是在我心里。他说要联系姐姐,让我回家。回家?回哪个家?是有书桌、有绿植、有姐姐的家吗?还是另一个盒子?我回家了,那些东西还会来吗?它们会找到我吗?会找到姐姐吗?

他走了,走得快,像在逃。门无声地合上,把影子关在外面。嗡鸣又回来了,比刚才更响,像要钻进我的脑子里。天花板是米白色的,像医院的绷带,裹着我的头,裹着我的思绪。我像一颗棋子,被人从棋盘上捡起来,擦干净,又放回原来的地方。可棋盘已经不是原来的棋盘了,上面有血,有紫色的痕迹,怎么擦都擦不掉。

回家?真的能回去吗?姐姐的草莓蛋糕会不会已经坏了?外婆的冰箱还在嗡鸣吗?我的书包掉在地上,会不会被怪物踩烂?眼皮沉了,墨色的海又涌上来,这次没有水草拉我,是我自己想沉下去。沉下去就能看见姐姐了吗?就能看见草莓蛋糕了吗?

意识又飘远了,像蒲公英的种子,一会儿飘到外婆的厨房,一会儿飘到海边的沙滩,一会儿飘到紫色的影子里。最后停在姐姐的笑容上,她手里拿着草莓蛋糕,说“菲莉雅,快吃”。蛋糕是甜的,像小时候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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