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本该就这样，画上一个冰冷、干净的句号。
然而……
还有一个遗留问题。
一个相当麻烦的遗留问题。
秦诗玥打开了情报部门发来的、关于王建国的详细背景资料。
她的目光，越过了那些关于破产、妻离子散的冰冷文字，最终定格在了一张一寸大小的证件照上。
照片里，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可爱小女孩。
照片下方，是一行标注：
先天性心脏病，需长期服用靶向药物维持生命。
这个女孩，是王建国唯一的孩子。
也是这场商业竞争中的无辜牺牲品。
本来，这对秦诗玥来说算不上什么麻烦。
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想明白了。
商业，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任何一次足以推动整个行业前进的宏大变革，都必然会伴随着牺牲。
她做出的任何一个决策，都可能会导致像王建国这样落后的工厂破产，导致一些家庭的破碎。
但只要从宏观、整体的视角来看，她的决策，能让整个产业链变得更健康，能让更有竞争力的企业活下来，能养活更多的家庭……
那就是值得的。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王建国女儿的悲剧不是第一例，也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例。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所信奉的冷酷而又高效的准则。
但是现在……
问题是芙兰。
秦诗玥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芙兰的身影。
她想起了芙兰为了那片无人问津的野花圃，独自一人去学生会请愿时，那份固执的善良。
她想起了芙兰在捞完金鱼后，又将它们全部放回池子里时，那双充满了怜悯的清澈眼眸。
她想起了芙兰为了治愈林溪冉，而毫不犹豫地动用了自己的力量。
如果……
如果，让这个善良的小精灵，得知了这一切……
得知了，有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因为自己父亲犯下的错，即将失去赖以维生的救命药……
她会怎么想？
她会不会……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治愈那个从此将永远失去父亲的可怜小女孩？
一边，是她内心那份无法抑制的善良本能。
而另一边……
那个需要被拯救的对象，是她仇人的女儿。
正是这个仇人，差一点就让她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挚爱。
去救，意味着她要去拥抱那份源于仇恨的痛苦。
不去救，则意味着她要背叛自己灵魂深处那份纯粹的善良。
无论怎么选，对芙兰而言，都将是一场足以将她那颗心撕裂的折磨。
秦诗玥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场无解的棋局。
就在这时，书桌上那部一直静音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提示收到了来自加密群聊月光议会的新消息。
夏楠：【怎么样了？芙兰醒了吗？急死我了！】
后面跟了一个小猫嚎啕大哭的动图。
看着夏楠那条充满了焦急情绪的消息，秦诗玥那颗被困在死局中的心，像是被一道光瞬间照亮了。
是啊……
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这个难题，她不需要自己去扛。
这个足以将芙兰撕裂的残忍道德困境，她可以和她最可靠的盟友们，一起来寻找解决方案。
秦诗玥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因为拥有了后盾而产生的踏实感。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快速地敲击着。
秦诗玥：【醒了，没事。】
夏楠：【哇啊啊啊啊太好了！！！（一连串的撒花表情包）】
顾泽宇：【那就好。】
林溪冉：【（一个双手合十祈祷的表情）】
看着群里瞬间活跃起来的气氛，秦诗玥的嘴角不自觉勾起了一抹微笑。
然后，她发出了月光议会成立以来、第一道正式的召集令。
秦诗玥：【大家都先去上课吧。】
秦诗玥：【午休的时候，各自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秦诗玥：【我们要开第一次远程视频会议。】
……
中午十二点半，午休时间。
秦诗玥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分成了四个均等的视频窗口。
月光议会的第一次远程视频会议，准时开始。
夏楠、顾泽宇、林溪冉三个人的脸上，没有了昨夜的震惊与混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面对重大议题，不约而同的肃穆。
秦诗玥没有浪费时间在寒暄上。
她将一份经过加密处理的文件，传到了群里。
文件里，是情报部门连夜整理出的关于王建国的所有背景资料，和他女儿那份附带着高昂药费清单的详细病例报告。
她给了三人几分钟的时间，去消化那份文件里的信息。
“袭击者王建国，已经于今天上午被处理掉了。”
秦诗玥用一句不带任何感**彩的冰冷陈述，作为了会议的开场白。
“他不会再对我们构成任何威胁。”
然后，她将那个困扰了她一整个上午的无解棋局，作为一个正式的议题，抛给了这个刚刚诞生的同盟。
“但是，他留下了一个女儿。”
“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随时可能因为断药而死去的女儿。”
她的目光，依次地从屏幕上那三张因为看到了病例报告，而变得同样沉重的脸上扫过。
她没有提出任何自己的倾向，也没有给出任何解决方案。
她只是冷静地将那个道德困境，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我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秦诗玥的话音落下，视频会议里陷入了长达半分钟的寂静。
每个人都在消化着这个议题背后，那充满了道德与情感拉扯的重量。
第一个打破这份沉默的，是夏楠。
她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与锐利。
“诗玥，你想想看。”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问题的核心。
“这个小女孩，现在就是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已经被激活了的定时炸弹。”
“现在是没人知道这件事。但万一，我是说万一，哪天某个和秦家有过节的商业对手，或者某个无良媒体，把这件事给挖出来了呢？”
她看着屏幕里，秦诗玥那瞬间变得锐利的眼神，继续用一种近乎描绘恐怖故事的语气说道：
“标题我都替他们想好了——豪门倾轧，血泪悲歌：秦氏集团逼死二十年忠良供应商，绝症孤女泣血求生！”
“到时候，会怎么样？”
“不管真相是什么，不管那个王建国有多该死，在网络上，我们就是仗势欺人的大坏蛋；而那个小女孩，就是能博取所有人同情的完美受害者。”
“舆论，会把我们，把整个秦家，都死死地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
她顿了顿，抛出了那个秦诗玥无法接受的可能性。
“芙兰的神迹，在物理上救了你。”
“而这个小女孩，将会成为在道德上彻底毁掉你、芙兰、和整个秦家声誉的那把最锋利的刀。”
“所以，”夏楠的眼神，变得像鹰一样锐利，“我们必须救她。而且，要立刻就救，要大张旗鼓地救！”
“这不是什么狗屁的善良或同情，更不是圣母情结！”
“这是在拆炸弹，这是最高优先级的危机公关！”
“我们必须抢在任何对手反应过来之前，亲手把这个能够毁灭我们的道德把柄夺过来！”
“然后，把它变成我们自己手里，那张名为企业责任与人道关怀的完美王牌！”
夏楠那番充满了利己主义色彩、却又无可辩驳的“拆弹论”，让沉重的气氛稍稍松动了一些。
顾泽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同了夏楠的观点。
而秦诗玥也因为夏楠为她提供了一个没有道德负担的台阶，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了一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林溪冉轻声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旧是那般空灵，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所有功利算计、直抵人心的力量。
“我同意夏楠的看法。”
“但是，我想说的，和舆论、和危机公关都无关。”
她的目光，隔着屏幕望向了秦诗玥。
“秦诗玥，我知道你现在想的一定是要不要将这件事，对芙兰永远地隐瞒下去。”
“因为，你不想让她去面对那个残忍、两难的抉择。”
“可是……”
林溪冉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想过没有，谎言，是无法构筑出一个真正安全的避风港的。”
“这一次，我们或许可以瞒过去。但是，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
“当未来有一天，芙兰偶然间发现她所信赖、所依靠的这个世界，原来是一个由我们精心构筑、充满了谎言与隐瞒的巨大舞台时……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她会崩溃的。”
林溪冉的声音变得更沉重。
“而且，还有另一方面。”
“我们成立这个同盟，是为了守护芙兰。但是，如果我们为了守护她，而一步一步失去了我们自己的良知，变得和那些不择手段的人一模一样……”
“那么，当芙兰发现这一切时，她不会觉得是我们保护了她。”
“她只会觉得，是她自己，是她的存在玷污了我们。”
“她会把我们所有的恶，都当成是她自己的原罪，然后一个人背负起这份足以将她压垮的沉重十字架。”
“那样的守护，对她而言，才是最残忍的伤害。”
林溪冉的发言，让秦诗玥的心猛地一颤。
她发现，自己之前所有的考量，都还是太浅了。
她只想着如何保护芙兰不被这件事伤害，却忽略了谎言本身，才是那把最伤人的无形利刃。
这时，一直没有发言的顾泽宇，终于缓缓开口了。
他的声音平静，却又带着一种足以终结所有争论、令人信服的力量。
他看着秦诗玥，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不等秦诗玥做出反应，他便有条不紊地阐述了他的动机和方案。
“首先，夏楠和溪冉说的都对。这个女孩，我们必须救；这件事，我们也绝不能对芙兰隐瞒。”
“但是，由谁来救，怎么救，才是问题的核心。”
他的目光，变得像手术刀般锐利。
“这件事，从现在起，已经不再是你的私事，而是我们月光议会共同面对的第一个挑战。由顾家出面，是目前最干净的处理方式。”
“用顾家的名义出面，可以让你和秦家从这件事里彻底地摘除出去。”他分析道，“未来，无论媒体如何深挖，都只会查到是顾氏的慈善基金会，在资助一个不幸的家庭。这能从根源上，避免任何舆论绑架。”
“而且，我们必须考虑到，那个女孩长大以后。”他的声音变得更沉。
“如果让她得知，一直以来资助自己的，是那个间接导致她父亲破产的秦家……你们觉得，在她心里会产生感激吗？”
“不。那只会化作更深、更扭曲的仇恨。我们今天所谓的善举，不过是在为未来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
“而由顾家这个第三方出面，则可以完美地避开这个死结。”
他看着秦诗玥，给出了他经过深思熟虑的方案。
“顾家的慈善基金会，会承担那个女孩从现在起，一直到大学毕业之前，所有的药费和学费。”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冷酷，“这笔钱不是赠予，是无息贷款。等她大学毕业、拥有了独立偿还能力之后，她需要将这笔钱，全额还给基金会。”
“顾家不差这点钱。”
他的眼神冷了下去。
“但她的父亲，是企图杀害我朋友的凶手。我们可以救助无辜，但绝不会去圈养仇人的血脉。”
“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也是我身为月光议会一员，为我们共同的第一个议题，投下的最终决议。”
顾泽宇那份堪称完美、兼顾了道义与现实的解决方案，让沉重的空气终于彻底松动了下来。
“好。”
秦诗玥点了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就按你说的办。”
这个棘手的议题，在月光议会的第一次会议上，被高效、圆满地解决了。
夏楠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仿佛要将刚才所有的紧张，都一并舒展出去。
然后，她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熟悉的笑容。
“行了行了，正事谈完了，我看咱们三个电灯泡，也别在这儿耽误人家小两口了。”
“某人啊，估计早就心急如焚，想去抱着她家那位小精灵卿卿我我了。”
夏楠挤眉弄眼地调侃道：“我说秦大小姐，赶紧散会吧。你家那位要是醒来看不到你，又该没有安全感了。热恋期嘛，我们都懂的。”
然而，秦诗玥却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因为被戳穿心事而感到羞涩。
她只是平静地纠正道：
“今天早上芙兰醒来之后，我才刚刚向她告白。”
她看着屏幕里，夏楠那瞬间凝固的夸张表情，缓缓地说道：
“所以，今天是我们成为恋人的第一天。”
夏楠愣住了。
秦诗玥的脸庞虽然依旧清冷、但眼底深处却漾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夏楠想起了天桥上那个吻，想起了这一天一夜里，所有的惊心动魄。
不知为何，她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将泪水抑制了回去，然后努力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真好……”
“你们俩，一定要给我狠狠地幸福啊！”
顾泽宇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恭喜。”
他的脸上，带着无比坦然的真诚微笑，那里面没有半分的苦涩与不甘，只剩下纯粹的祝福。
最后，是林溪冉。
她看着秦诗玥，为这份刚刚诞生、经历了生死考验的爱恋，献上了最诗意的认可。
“最美的诗篇，终于找到了它唯一的读者。”
窗外，正午的阳光明媚而又温暖。
风暴，已经过去。
而一个充满了希望与守护的全新未来，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