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冰冷地囤积着的雨中爬起来了。
即便穿着防水运动外套,被这样浸泡着也会变得湿润起来。
不停地攥取着我的体温,被衣服包裹着也不会觉得暖和。从腹部溢出的血凝在里面的衬衫,让人不舒服地凝稠着身体。
低下头。
从腹部的位置,一整圈,外套和衬衫的一角都被漂亮的切割开了。
然而身体依旧完好无损。
那只黑猫也,终于行动了。
接下来就会往千依那边去了吧。
现在的白泽并没有挡住那只凶暴的物怪的力量。
但是很遗憾,猫到不了那边的位置。
拍了拍身上,被血和雨所凝散的泥土并不是那么容易拍下下来。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落着。
屏蔽了视觉也掩埋了听觉,如同向我抱怨般、不停地落到头发上。
我掀起了连衣的兜帽,扣在了头上。
湿漉漉的头发披着湿漉漉的帽子,并不是让人舒服的感受。
只是单纯不想再淋雨而已。
因为那样的雨、只是前仆后继地、压榨着胸口之中的罪恶感而已。
被那样的雨点打到脸上,真是。
最恶劣的触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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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明。”
推开了门。
古旧地、被腐蚀了的,摇摇欲坠的木门。
纯白的、消瘦的,纤细的女性。
望着我温柔地微笑着。
白。
并没有喊出她的名字。
我只是回敬着视线。
纯粹而洁净的眼神。光是看着那样的眼眸都会觉得难受。
胸口充斥着正体不明的痛苦。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移开视线。
“你早就知道了吧,不管是我,还是那只黑猫。”
“嗯。”
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她身旁围绕着不少动物。
前些天从动物园集体失踪的动物、原来都在这里吗。
壮硕的棕熊从她的身后站了起来。
对着我发出了警戒的低吼。
我只是把视线别了过去。
棕熊就闭住呼吸地僵住了。
然后畏惧地缩回了她的身后。
她白皙而纤细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它。
“回去吧。”
用柔和的声音这样说道。
站起身的动物,不停地回望着她,拖着不舍的、缓缓的脚步。
最后终于消失在了雨中。
动物集体衰弱事件——
这里的动物们却相当健康的样子。
原来如此,那只黑猫不惜夺取了普通动物的生命力来填补吗。真是可惜。
漏瓢挽水。
那点生命力连千分之一都不到。
倒不如说,为了还为它们的生命力,白消耗了更多的力量吧。
真是温柔的神明呢。
——心情没有舒缓。
像是被钢筋穿透了心脏,如疼痛般爆发的烦躁。
“那只黑猫、即便挣扎着,痛苦着,哀嚎着。也还是为了你不停玷污着自己的双手。明明知道那样的事——却一言不发、只有自己还纯净、就没有关系吗。”
没有反驳。
她轻咬着嘴唇,明明快要哭出来,还是露出了微笑。
“你明明、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还要——”
双手颤抖了起来。
痛苦在胸腔纠集。
无源的怒火在身体中没有目标地发泄。
话语也变得摇曳,涌入呼吸的空气冰凉无比。
跪倒在地、捶打着地面。
泥土发出无意义的哀鸣。
那些话并不是对着白说的。
而是对着我。
明明都知道、明明都看到了、明明都为此悲伤。
即便如此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去做。只是一味地、远离地看着。
我真是。
最恶劣的人了。
她向我走来。
忍住在神经流窜着的烦躁。
挥动着手,卡在袖间的匕首滑落到手臂边缘。然后稳稳地接住,对着她摆出了防备的架势。
然而她只是。
轻轻地跪了下来。
然后抱住了我。
靠着我的肩上,闭着双眼。带着温柔的、悲伤的笑容。
鼻尖嗅到她身上,如同野白梅般的香味。
“我是个,很卑鄙的神呢。”
“本来只要自己不为人知的消失了就好。这样谁都不会受到伤害。”
“但是和那个孩子在一起,每天都非常开心。”
明明笑着的她。
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着。
“一起去旅行的时候,一起去看星星的时候,讲故事给她听的时候,跟她聊着往事的时候。都非常的……非常的开心。”
“所以我产生了自私的欲望。”
“还想跟那个孩子在一起,想带她去看更多的城市,想带她去认识更多有趣的人。即便发现那个孩子为了我而杀害了别人的时候,我也什么都没说。”
“因为我想活下去。”
她从我肩膀离开了。
然后用额头、贴在了我的额头上。
野白梅的味道,缠绕在了鼻尖。
“千明,我很卑鄙吧。”
如同豆子般,一颗一颗滑落的泪水。
落到地面发出轻微的哀鸣。
比起外面淅沥的雨声微不足道、却清晰地、用力地传到了我耳中的声音。
“那个孩子在痛苦着、明明知道那样的事情……”
然后她抬起了头。
浸着泪水,带着微笑。
但是和之前不同。
而是下定了决心般,漂亮而坚强的笑容。
“就算是这样卑鄙的我,也请千明听听我的请求吧。”
并没有散发着白光,只是留着纯白的印象。
这样的女性站了起来。
像是绽放在雨中、飘摇着,却坚毅的野白梅。
“千明。”
她呼唤着我的名字。
“请——
将束缚着那个孩子的我,
杀掉。”
作出了这样的请求。
无力地笑出了声。
没有笑意,只是单纯宣泄着情感地笑出声来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你们这些古神。”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我站起了身。
手中握着,曾经被发呆的黑猫一直盯着的,插在厨房刀具盒中,没有护手端的匕首。
“我啊、曾经也是个神明。虽然放弃了神格,但是留下了像是诅咒般的东西。”
我厌恶着神明。
“看到你这样的古神,才会发现,自己是多么地渺小,多么地肮脏。”
成为神明的时候,就意味着身为人类寿命终结的时候。
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要夺取其他神明的力量。
只有相互厮杀着、才能活下来。
曾经被人敬仰的神明,沦为了这样卑劣的存在。
“如果是哪里的轻小说啊、动画啊、电影的主人公的话,这个时候一定会火力全开地放着嘴炮,然后找到一个,大家都能幸福,大家都能得到救赎,所有人都开心的、完美结局吧。”
“所以我才喜欢人类的书籍和影像呢。每一个都闪烁着,渴望着幸福的光芒。”
“不过啊、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温柔。毕竟连神明都是一群,不得不靠杀害他人才能活下去的东西,不是吗?”
她摇了摇头。
抱住了我的双手。
露出了、如同初见时。
纯白的、洁净地、光是看着就能得到救赎的。
温柔的笑容。
如果是上条当麻啊、菜月昴啊、就算那个笨小孩路明非也没问题。
一定能把想要拯救的对象漂亮的拯救下来吧。
一定能把故事,带回最满意,最漂亮,最幸福的结尾吧。
不过真是可惜。
即便心情非常地糟糕,心脏像是被藤蔓束缚了血液的流动。
也非常可惜。
如果我是哪本书的主角的话,那还真是抱歉了。
因为、这个主角——
很遗憾是个反派。
在她说出下一句话之前。
匕首就挥了出去。
并不一把普通的、人造的匕首。
而是连神明也可以弑杀,沾染着曾经身为神明的我的神格的武器。
倾斜着向上——
施加了力道。
挥了出去。
圆形的、曾经连接在她身上的。
披着漂亮的银色的长发的头颅。
滚到了我的脚边。
白色的光消失了。
纯白的印象像是被击穿的玻璃板、割裂开尖锐的碎片。然后被剥离、无力地落到了地面,碎成一地看不见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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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大人的气息消失了——
我停下了脚步。
像是有什么弦在脑中断开了般,清晰地感觉到了。
白大人消失了。
不、不可能。
一定发生了什么。
白大人还能存在一段时间、明明在那之前杀掉千依大人的话,白大人就能够重新散发着纯白的光。
那样一来我就能得到救赎。
但是白大人的气息消失了——
双手颤抖了起来。
然后脱离了思考。
人型的我向着白大人的位置奔跑了过去。
―――――――――――――――
“哦,终于来了啊,黑猫。”
一脸焦躁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漂亮的黑色马尾,身体姣好的曲线。
然而一只手是猫掌的样子。从掌中伸出,尖锐的利爪。
猫不是很讨厌水的吗。
她站在雨中一动不动没有关系的吗。
“你为什么……为什么还活着。”
我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她。
黑猫瞪了瞪我,把视线移到了我身后。白所居住着的,废弃的神祠。
她迈开了脚步、从我的身旁跳跃了过去。
我拍了拍干了不少,但是凌乱地垂落在眼前的刘海。
轰——
然后怪物从神祠中冲了出来。
起跳的冲击力将神祠掀成了碎片。
破旧的木质门板朝我飞了过来。
我轻轻侧开身,避开了木板。
接着视线捕捉不清的身影朝我扑了出来。
“哧——”
只是一瞬间的事。
利爪洞穿了腹部。
脏器从背后被撕扯了出来。
锈味的血液堆满口中。
一边咳嗽着,一边吐出了鲜血。
“杀了你!”
“杀了你!”
她愤怒地咆哮着。
动作并没有停止。
紧攥住脏器,将它们又从背后拉进了腹中,然后搅动在一起,蛮横地扯了出来。
接着松开了手。
攀到了我的背上。
双腿钳制住我的身体。
猫爪抚摸着我的手臂。
并不是温柔的抚摸。
而是——
咔。
捏端了骨骼,破坏了神经,然后割裂了肌腱。
从我的身体上,将手臂撕扯了下来。
“杀了你——”
“杀了你啊啊啊啊!”
攻势没有停息。
如同暴风骤雨的袭击。
称不上对打,只是一方单纯的施暴。
不知从哪里抓住的木板。
猛然刺入我的喉中。
将脑后洞穿,狠狠地刺入了地面。
血的锈味在喉中扩散了开来。
要去舔那样的血也做不到。
因为控制舌头的神经已经被破坏了。
哎呀、现在的我一定是相当地惨状吧。
内脏流了一地。
让人震惊人类身体中血液的储量、鲜血如同炸药的轨迹般在地面绽开。
一只手臂还断在一旁,喉咙也被木板刺穿,可怜地钉在了地面。
然而我没有可以用来观看的双眼。
视线的尽头是她挥舞的拳头。
朝着我的脑袋、脸部的正中狠狠地砸了下来。
“杀了你——”
“杀了你啊啊啊啊啊!”
一边嘶嚎着,一边哭泣着。
将我的五官也摧毁成扭曲的状态。
什么也看不到,声音也只微弱的听到了一点。
生命在流失。
这样下去就会轻松的死掉了。
不、那样好像也没关系。
就这样死掉的话就好了。
因为死亡不足以抵罪——但有人赋予我死亡的话,就如同这份罪业都因“被杀”而抵消了般。
甜美的、安稳的。
如同毒药的。
错觉。
她低声哭泣着。
地上的我早已不成人型。
但我无法被杀死。
那样还不足以杀死我。
那是舍弃了神格的我,所背负的诅咒。
既不是像菜月昴那样,能够逆转时间,去弥补犯下的过错。
也不是像《0.5》一样,能够快速身体受到的伤害。
只是单纯地。
累积着痛苦。
累积着罪恶。
不停地、无法逃脱地。
从死亡的状态重生。
没有快速治愈的能力。
死掉的一瞬间,就会不讲道理的复活。
对于我来说,真是最为恶劣的诅咒。
我望着骑在我身上的她。
不停地哭泣着。
像是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小孩般,未曾压抑泪水、将一切的痛苦都释放着。
悲伤地哭泣着。
想要和黑猫在一起的白,并不是罪人。
想要拯救白的黑猫,也称不上罪人。
但是故事总归要有个反派。
无可奈何,故事的主人公成为了反派。
她哭诉着。
“我犹豫着、犹豫着、要不要杀害千依大人。”
我知道,所以才一直观察着。
“但是白大人一点一点的消失了。”
“我喜欢千依大人、但比起千依大人更喜欢白大人。无论如何都、即使要杀害千依大人也要拯救白大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只要、只要让白大人变回原样的话、我一定,这样的我也一定能够得到救赎。”
在完成那样的行动之前。
白就被我杀害了。
主动的请求,但是我这边也是,主动地杀害了。
不只是因为白的请求。
为了让千依活下去——
不。
那是借口。
杀人就是罪恶。
罪恶无可饶恕。
没有为了谁而杀人的说法。
没有为了拯救什么不得不杀害什么的说法。
杀了就是杀了。
杀人就是杀人。
罪恶就是罪恶。
不正确的东西就是不正确。
杀了人却还有犹豫、还要痛苦。
那是伪善。
如果是真的善良的话,就不要去杀人。
等到杀了人之后,才能忏悔才去痛哭有什么意义。
那样的东西只是单纯的伪善。
比杀人本身的罪行更为恶劣、更为卑贱。
极恶的伪善。
不管是我、还是黑猫。
我们都罪无可赦。
我们没有资格得到救赎。
我们是杀人魔。
犯下了罪行的我们,就算怎么去忏悔怎么去哀悼也没有任何意义。
若此为必行之恶,那故事只需一个反派足矣。
我紧握着匕首。
向着骑在身上的黑猫刺去。
瞄准心脏的一击。
“哧——”
毫无抵抗。
供血的源头被中断。
我抽开了身体。
她望着我,呆呆地望着我。
没有不解也没有疑惑。
她的视线穿过了我,望着更遥远的东西。
忽然地、露出了,非常满足的微笑。
口中呢喃着。
“啊……白大人。”
泪水不断地从脸颊滑落着。
像是人偶般,失去了力道地垂坐在地上。
“啊……白大人。”
轰——
即便还下着雨。
除夕也必须要升起烟火。
因为那是人类一年一度重大的节日。
将残存着一年的罪恶全数忘记,产生宛如新生的错觉。
自我救赎般的活动。
在一旁的空中、破开了雨幕,如同鲜血般盛放而开。
然后黯淡了星火、像是碎片般消逝在半空。
新的烟花又升上了空中。
刺眼而夺目。
以漂亮的身姿映亮了半空。
只是一瞬间的光芒。
那一瞬间的光芒照亮了握着匕首的我。
又照亮了垂坐在地上的她。
她漂亮的黑发、如同猫尾般摆动着。
头顶还有两团,像是猫耳般突起的头发。
那样的光芒缓缓地消散了。
她却像看见了什么、珍贵的宝物一样。
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对着虚无的空气,缓缓地开口了。
“新年快乐——
白大人。”
烟火升起。
细小的影子像是扭转的万华镜,瞬间绽放出艳色的花火。
我用匕首。
轻松地、割开了她的身体。
将头颅从身上割开。
将那份满足的笑容变成了尸体。
死亡不足以抵罪——但有人赋予死亡的话,就如同这份罪业都因“被杀”而抵消了般。
不、是被杀人者所继承。
甜美的,安稳的,旖旎的。
如同毒药的错觉。
[您真是位有趣的人呢。]
[谢谢,以前的时候常常听到,等到回过神来就已经记住了。]
[对于我的话,是特殊的哦]
[那么,千明,来日再见。]
[愚蠢的连小鱼干的千分之一都比不上到路边蹲着都只会让别人当成变态报警的人类,我也是这么觉得的,白泽大人太过照顾人了。]
[真遗憾喵,我这边还是超讨厌你,愚蠢的人类。]
[呼喵……呼喵…….想要……甩掉我…….还是太天真了]
如同诅咒般。
不断浮现出、在胸腔暴走、呐喊、痛苦的她们的话语。
[我在想是人型的话,感觉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那么再见了,有机会的话再听到那个歌就好了。]
还有我自己的、对着现在,发出最盛大、最恶劣的嘲笑。
善恶无法相抵。
罪行只会不停囤积。
直到把整个躯壳撕咬殆尽为止
身体恢复了原状。
衣服也变得破破烂烂的。
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丢掉了。
我迈着脚步,向着墓地走去。
同样在半山腰,离这里不远的墓地。
除夕夜的话连守墓人也和家人团聚在了一起吧。
穿过没有光线的大门,我走到了一座熟悉的墓碑前。
“如果。”
干涩的声音从自己的喉中响起。
“如果千依知道了我所做的事情的话。”
对着只是一具躯壳,长眠于地下。墓碑的主人说着。
“大概会杀掉我吧——”
不自觉。
哭了出来。
我罪恶无赦。
无法得到救赎、只能一生、一生。到死为止都背负着罪孽。
除此之外。
我还是最卑鄙、最肮脏。
最为恶劣的伪善者。
所以我哭着。
深知自己得不到救赎。
就算白对我温柔地微笑着求死。我也未曾得到救赎。
我对着墓碑哭泣着。
“就如同我杀了你一样——
姐姐。”
升起的烟火映亮了墓碑的铭文。
上面用如同诅咒般用力的字痕铭刻着。
千家长女——
千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