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除夕、天气却意外地阴沉着。
将光线隐蔽起来，变得昏暗的云层缓缓飘着雨。
雨点以自己的生命，前赴后继、接连不断地落到了我的脸上。
我并不喜欢雨。
中二年级的话，大概遇上什么坏事，都会期待着雨的降临。
但是到了现在、不管被怎样冰凉地触碰着，都只会让罪恶感在心底不断堆积。善恶无法相抵。
再怎么也无法消除的痛楚，就这样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又在胸口狠狠地蒸发。
被淋湿的额发遮挡住了视线。
这样漆黑的天气连时间都变得难以判断。
差不多是时候了吧。
消耗了这么多的时间并不是我的本意——不、应该说只是我在犹豫而已。
无法被原谅的事情并不是在雨中大声地咆哮，就会迎刃而解的王道剧情。
不停地祈求着雨的救赎，也没有得到救赎的可能性。
因为神明就是那样的存在。
让人痛苦、悲伤、愤怒、不满，屏住呼吸的存在。
不知不觉走到了公园的位置。
回想起来第一次意外和她相遇，也是在公园。
如同树枝上微微飘摇着、却迟迟不肯坠落的一叶残绿般。
她纯白地、洁净地、令人安心地坐在那之下。
宛如野白梅——
咔。
细微的声音。
然后不自然的风暴走地咆哮了起来。
被那样的风撕扯着、那最后一叶的绿色，也被轻易地掀了下来。
但是我已无法像那天一样、做出滑稽的动作去接住那样的树叶。
因为等到察觉到的时候。
身体从腰间、
被漂亮地切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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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
还没有名字。
这并不是夏目漱石的小说，虽然白大人常常读给我听各种各样的故事。
我是只被遗弃的猫。
患了不愉快的病，被原先的饲主抛弃。放弃了活下的欲望，行尸走肉地在巷道之间漫无目的地穿行。什么都没有吃也什么都没有可吃。
一直到病怏怏地倒在地上、连呼吸也相当竭力。
那样的我遇上了白大人。
她温柔地微笑着，如同野白梅般——洁净而又坚强的笑容。
用那双温暖的手，将我从污秽的地面捧了起来。
那个人太过纯白、仿佛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异常的纯白。
那样的纯白不应该和我接触——
产生了这样的意识，我扭动着身体。担心玷污了她柔软温暖的双手，拼命想要挣脱。
但是她却将额头轻轻贴到了我的身上。
满是泥土、被污水浸染着的我的身上。
“请安心。”
“交给我吧。”
快要哭出来般、她抚摸着我的身体。
这个人是，真的在为我担心呢。
然后她露出了像是野白梅一样、温柔而又坚强的微笑。
——我被白大人拯救了。
不光是性命、连同活下去的意识也被拯救了。
那之后我就跟白大人生活在了一起。
身体也变得健康起来，甚至比以前更加灵活了。
白大人是存活于现世的古神。
因为白大人消耗了力量，所以才拯救了我垂死的生命。
受益于那样的力量，我也从动物成为了物怪的等级。
不仅可以开口说话，思维也变得比生为猫时清晰了不少。
我陪着白大人，在一座又一座的城市旅行着。
我曾经问过白大人，神明究竟是什么。
白大人却用非常悲伤的表情摇了摇头。
偶尔也有企图伤害白大人的怪人，但是都被我打退了。
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弱小的病猫，而是强大的物怪。
生来有灵气的动物有进阶为灵兽的资格。生来就具有一定神格的生物则是神兽。
我原本只是动物，然后接受了古神的力量，接近于妖怪，但是强大、怪异的生物。
拥有了保护白大人的力量，也拥有了保护自己的力量。
白大人拯救了我。
所以接下来我也要、保护白大人才行。
白大人笑的时候很好看。
像是迎风飘舞的野白梅般，纯白而洁净。
既温柔又不软弱。
白大人的身上也很好闻。虽然我没有狗那样灵敏的鼻子。但光是那样如同野白梅般的香气，都让我能够闲散地躺在白大人的身上，舒舒服服地睡一下午。
然而那样的白大人，变得越来越暗淡了。
我向白大人要过名字。
她却拿出了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读给我听。
那虽然是个很有趣的故事。但是白大人读到最后也没有要给我取名字的意思。
我呜喵呜喵地闹着。
白大人只是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合上了书本。
“像这样，以后跟别人自我介绍的时候，就说‘我是猫，还没有名字’不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吗？”
白大人空想着听到我自我介绍时，一脸不知所错的对方的表情。开心地笑了起来。
白大人真是的，在有些时候会奇怪的调皮。
所以我至今也没有名字。
本来想跟着白大人，叫做小白。
但我是只黑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神明的力量，那个黑色变得比以前更加纯粹。总觉得没有叫做小白的资格。
“夏目漱石本人，也是位非常有趣的人呢。”
“白大人见过对方吗？”
“嗯，在……. 啊、现在应该叫做千叶县吧。在那里曾经遇见过一次。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位小孩子呢。”
“欸、有发生过什么吗？”
“小孩子的夏目漱石、有一天说要带我去赏月，但是很不凑巧地下着雨，不管是月亮还是星星都看不到呢。”
白大人是古神。
如果不刻意显露身形的话，一般的人类很难看得到她。遇上的人类，白大人都很认真地记住了对方。
她沉浸于回忆中，开心地笑着。
“然后啊，虽然是那样的天气，他还是红着脸对我说，月色真美呢——是位很有趣的人吧？”
不、白大人，我想对方的“月色真美”大概是另外的意思。
“后来再遇上他的时候，他已经变得比我还高了，名字也变成了夏目漱石，看到我的时候也不会像小孩的时候一样‘白姐姐白姐姐’的叫了。为什么呢，明明小的时候那么可爱。”
因为是初恋对象也说不定吧。
白大人偶尔会像这样，很开心地说着以前的事情。
因为是古神，所以活过了相当漫长的时光。大概为了排遣那份寂寞，所以白大人才会把与人类相遇的时光当做宝物珍藏在记忆中吧。
但是白大人的光芒，一天变得比一天更弱了。
我们在城市间旅行着。
有的时候会遇上白大人曾经见过的人。不过对方似乎再也看不见她了。
那种时候，白大人会露出有些寂寞的笑容。
非常、非常悲伤的笑容。
我想、如果是身为物怪的我的话，大概和那些寿命短暂的人类不同，能够一直一直地陪着白大人。
但是白大人有一天说。
“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消失了——不能忘了我哦。”
我要是追问的话，白大人就会摇着头沉默地微笑着。
让人痛心地微笑着。
我是在打倒了一位想要袭击白大人的怪人的时候才知道的。
因为白大人的教诲，我只是把他们打到不能动弹的程度，就放任离去。
那个怪人遍体鳞伤地躺在地上，但还是强忍着疼痛想要站起来。
他好像也是位神明的样子，不过力量相当孱弱。
不过和白大人不同。
在这个世界，古神已经相当稀少了。
“是这样啊、因为被古神注入了足以改变生死的力量，所以才这么强吗，黑猫。”
那个人一边吐着血，一边对我说着。
原来如此、有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强过头了。原来是这样吗。
但是为什么要袭击白大人呢。
“你家的主人大概也跟我一样，再过不久就要消失了吧。”
那是什么意思？
“神明啊、明明以前是受人崇拜的存在，现在却变得如此不堪了呢。你以为，在没有人信仰的现在，神明凭借什么存在着？”
白大人以前说过，信仰对于神明非常重要。
现在虽然还会有因为血脉而获得神格的人，但是没有信仰的补足，他们也会相当艰难。
“不只是艰难的程度、被人遗忘的话就会消失掉。就是那样的事情。”
那个怪人支撑着身体向我扑来。
但只是残弱的一击，很容易就能躲开。
似乎信仰力并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收集，不被虔诚地、单针对于这个神明的特意崇拜的话，就无法产生。相当苛刻的东西。
“古神还可以借助以前储存的力量活下来，不过那终究是有限度的，而我这样弱小的神明、只能残杀其他的神明、夺取他们的力量，才能活下去。”
他又支撑起身体朝着我扑了过来。
不过是无用功。
力度向空气散开，被那份力量掀扯着，他摔倒在了地上
“把我的力量拿去吧，这样一来的话，你家的主人也能活下去吧。”
在我再度发问之前，那个丧失了斗志的怪人，将先前用来攻击我的武器，插入了自己的脖子。
鲜血溅出——
顺着那样喷洒而出的鲜血。
细小的白色的光点，从他的胸口升了起来。
我丧失了心智。
并不是因为他的自尽。
而是害怕于白大人会消失的事情——
把那样白色的光点抓住。
向着我们的住所跑去。
白大人的光芒已经变得相当黯淡了。
和第一次见到白大人时、那纯白而洁净的光不同。
现在如同阴影般、身体的部分也透明起来。
非常黯淡的光芒。
在熟睡的白大人呼吸的时候，我将小小的光点塞入了她的口中。
虽然只是一点——白大人的身体恢复了一点。
光芒依旧非常的黯淡，但是至少不再透明。
这样还不够。
那样还不够。
白大人是圣洁的存在。
白大人温柔又善良、绝对不会主动去夺取别人的生命。
所以只有我，只有我才能保护白大人。
只有我才能做到——
跟白大人说了要去外面几天。
感觉声音都变得微弱起来，白大人虚弱地对我说着“要小心。”
我来到了城市之中。
第一个目标很容易就能找到了。
能轻松地解决，又拥有不少的神格力。和失去理智孤注一掷来袭击白大人的孱弱神明们不同。刚刚觉醒了神格、却依旧保留了人的身体。
现人神拥有十分强大的力量。正面硬碰的话物怪的我不一定能够取胜。
但是对方刚刚晋升为神明，并没有熟练地掌握那股力量。
根据白大人所说，以前的神明都拥有自己的神使。
我大概就是白大人的神使。
所以我保持着猫的形态，对着对方温和地说道。
我是自荐上升的神使。
名字叫小白。
第一个目标是个相当狂傲的少年。
认为自己成为了神明、就能变得相当了不起。所以也时常小瞧作为神使的我的力量。
那份轻视成为了致命伤。
直到利爪洞穿他的胸口，他都还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将光点收集了起来。
混入给白大人茶点的红茶中，让她喝了下去。
这样的事情没有必要让白大人知道。
白大人温柔又善良、纯白而洁净。
弄脏双手的只有我一个就好。
第二个目标也是新晋的现人神。
似乎相当熟练地掌握了力量。必须要取得信任不可。
我装作温驯的黑猫，很快就和她打好了关系。
她是个十分孤僻的女孩。
害怕着与人交往，畏惧着与人交往。畏畏缩缩像是小兔子般的女孩。
她叫了我“朋友”。
在她熟睡的时候。
没有防备的时候，爪子刺了下去。
将那个柔弱的胸口轻易洞穿，心脏夺取了出来。
象征神力的光点顺着她溢出鲜血的口中缓缓坠落。
第三个目标是在另一座城市。
十分坚强的小男孩。
会保护被欺负的野猫、会给它们喂食，十分善良的孩子。
但是并不强大。
神格相当地弱小。
确认了威胁的程度之后，就轻松解决了。
鲜血从他的口中不停地滑落着。
被洞穿了的腹部，脏器散落了一地。
光点也、浸染在那样污秽的血液之中。
第四个目标也是。
第五个也是。
第六个也是。
第七个也是。
第八个也是——
全都是。
我叼着光点，向着白大人的位置奔跑着。
中途有些累了。
放下了光点，休息了起来。
那个光点闪烁着微弱而奇异的光芒，像是玻璃珠般，通透而明亮。
我盯着那样的光点。
从里面看到了，反射着光线，自己的倒影。
湿漉漉地黑猫。
不是因为水。
而是被血液所沾染、毛发一节一节地凝滞着。
肮脏地、丑陋的、黑色的猫。
被我杀害的现人神们——
那个狂妄的少年也好，孤僻的女孩也好，坚强的男孩也好。
一一浮现在了眼前。
我杀了他们。
我杀了他们。
——忍不住大叫起来。
忍不住痛哭了起来、嚎叫了起来，咆哮了起来。
然后他们笑着的脸庞。
忽然变得满是鲜血——
反胃感涌上、我趴在地上，干呕着。
我现在是什么呢。
白大人的神使吗。
不、我已经没有资格称作她的神使了。
和纯白而圣洁的她不同，我肮脏而卑微。
我连物怪都不是。
我是怪物——杀人的怪物。
四肢都颤抖着，呼吸也变得不通畅起来。
记忆不断在眼前纠缠，被血凝住的毛也非常地难受。
我丢下了光点逃跑了。
跳进了泥水之中，拼命想要洗干净自己的身体。
胸腔被不知名的东西堵住，不过怎么清洗都无法变得轻松起来。
直到浑身沾满泥迹。
直到痛哭到声音都变得嘶哑。
我拖着那样的身体，往白大人的身边走去。
大概是因为到了早上。
她并没有睡着。
古神是不需要睡眠的——我知道，白大人入睡只是为了节省力量的消耗。
阳光穿透云层、又穿透树林的缝隙。
落在她的身上，照亮她白皙的脸庞。
她用温柔的声音、唱着轻盈的、宛如流水的歌。
不知名的鸟类停留在她的身上，屏着呼吸连鸣叫也没有发出。
啊、白大人。
我出现在她的面前。
鸟群惊叫着散开了。
她一脸担心地向我走来，旋即又露出了洁净的微笑。
就像是迎风盛放的野白梅般——
白大人把我抱到了水盆之中。
用白皙的双手为我清洗着身体。
不行、我的身上沾满了污秽。
不能让白大人碰到这样肮脏的身体。
我扭动着身体、想要挣扎她的双手。
水花溅开、落到了白大人的脸上。
她只是把额头贴到了我的身上。
温柔地说着。
“请安心。”
“交给我吧。”
啊——
啊——
白大人。
明明哭了一夜。
眼泪却还是、如同豆子般，一颗一颗地落下。
白大人的身上有野白梅般的香气。
白大人的手十分柔软。
白大人的银发在阳光下非常漂亮。
白大人很温柔——
我是白大人的神使。
无论如何、无论变得再肮脏都无所谓。
我一定要让白大人活下去。
纯白、洁净地，活下去。
然后，我遇上了明叫千依的女孩。
她和白大人一样，有着十分柔软的手。
身上有好闻的味道。
头发虽然不是银色，也很漂亮。
不知为何、在她的身上，总是不停地看到白大人的影子。
连她对着我温柔的微笑——也如同白大人般。
温柔而纯粹。
我犹豫了。
她有一个和我有着相同气味的哥哥。
非常讨人厌的哥哥。
被千依大人和白泽大人说我和哥哥关系很好，也让我非常地烦恼。
在那个家庭十分地开心、每天都很热闹。
我犹豫了。
但是不行。
抽空去看白大人的时候。
那份光芒又变得黯淡了起来。
上次杀害现人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再这样下去不行。
白大人就要消失了。
可是为什么、那个叫做千依的少女。
会露出和白大人一样，温柔的微笑呢。
——即便对白大人，我也能痛下杀手吗。
不、她不是白大人。
我要保护白大人才行。
就算是这样的我，也必须要保护白大人才行。
再过一天就是除夕。
她的哥哥千明，提出除夕的时候要出去一下的事。
这是个好机会。
[小白~]
忽然浮现了名为千依的那个少女，温柔地呼唤着我。
但是我不是、我不是小白。
我没有资格再称自己为小白。
我是脏脏地、丑陋的黑猫。
我开口了。
“啊、千依大人，白泽大人，我明天也要出去一趟。”
忍着胸口、原因不明的痛楚，我这样说着。
然后到了除夕。
——明明是除夕，却下着雨。
非常冰凉地，不停落在我身上的雨。
白泽大人说着小白殿下，来吃饭吧。
千依大人说着小白~今晚和我一起睡吗。
白泽大人说着小白殿下，请不要和兄长大人一样，跟小孩子似的。
千依大人说着小白果然和哥哥关系超好~
连那个家伙的脸也浮现在我的面前。
“我在想是人型的话，感觉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昨天对着变成人型的我，他说了那样的话。
不。
不行的。
我摇了摇头。
只要杀掉——
只要看见鲜血就好。
我一定会回复那个只有白大人的我。
——所以杀掉就好。
跟着冒着雨出了门的他。
天气相当阴沉。
因为那样的天气，连时间也分辨不出来。
漆暗的天气。
我悄悄化作了人型。
但是手臂是、猫爪的形态。
从毛茸茸的手掌中伸出。
尖锐的爪子。
至今已经夺取过无数性命、杀人的凶器。
“我在想是人型的话，感觉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又想起了那个家伙的话。
明明讨厌得不得了，但不断回想起、那个时候有些温和，又有些悲伤的他的表情。
他在公园停下了。
在无人的公园停下了。
已经无法回头了。
啊、白大人。
只要能看到白大人纯净而洁白的微笑的话。
只要白大人还和以前一样，散发着温柔的光。
我一定。
就算是这样的我、也一定。
能够得到救赎。
朝他扑了出去。
——利爪挥过。
他的身体、轻松变成了两截。
不明所以的情绪在胸口中翻腾着。
十分地烦躁。
雨点前仆后继地、落到我的身上。
冰冷地、刺痛的，令人痛苦的雨。
猫是讨厌水的。
只要解决掉千依大人。
白大人一定、一定又会变得明亮起来。
白大人身上的光一定也会恢复初遇时的模样。
白大人一定还会温柔地抚摸着我。
对着我说。
夏目漱石是个有趣的人。
——只要。
只要杀掉千依大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