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层人造的暖意无法真正渗透进房间的角落,也无法驱散萦绕在伽奈心头的冷寂,她坐在轮椅上,膝头那本《结构力学与非线性传导》的金属封面反射着窗外的微光,像一块凝固的黑暗。
弗洛希完成了一系列环境参数调整后,无声地退至墙边的阴影中,黑袍与昏暗融为一体,只有面具上偶尔掠过中庭下方能量导管映射的幽蓝光芒,显示着他的存在。
伽奈的视线落在观察窗外的中庭,下方,医疗人员与康复期的干员如同被设定好路径的粒子,在有限的区域内规律移动,他们的交谈声被厚重的隔音玻璃过滤,只剩下模糊不清的音节,像隔着水幕听到的声音。
这种被隔绝的观察感,让她又想起在联邦的日子,她永远是那个被观察的样本,而非参与其中的存在。
“弗洛希先生,”她的声音打破了休息室里维持了半小时的沉默,“你认为,这种适应性训练的意义何在?”
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追随着楼下一个个移动的身影。
弗洛希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平稳无波:“意义在于建立新的神经映射,让你逐渐适应非隔离环境下的信息流冲击,减少因外界刺激引发的不可控变异概率。”
“概率?”
伽奈重复着这个词,指尖轻轻敲击着书籍的硬壳,“联邦的医生们也喜欢用这个词。他们用无数数据和模型计算我变异、崩溃、甚至死亡的‘概率’,却从未有哪个公式能准确预测我此刻的感受。”
她微微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扫向那片阴影,“就像你无法用任何现有理论,完全预测克洛伊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不是吗?”
阴影中的弗洛希似乎动了一下,流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闪烁。
“类比并不完全恰当,克洛伊的行为基于她的核心算法与学习模型,存在逻辑脉络,而人类的情绪,尤其是受污染影响的变异者,其非线性特征更为显著。”
“逻辑脉络?呵……”伽奈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那么,她拒绝我的邀请,是出于何种逻辑?风险评估?对洛肯的服从性?还是……某种类似于‘厌恶’的情感模拟?”
她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执拗,仿佛非要在这个问题上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弗洛希沉默了稍长的时间。
中庭下方,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孩子在追逐一个发光的球体,摔倒,又很快被医护人员扶起。
他注视着那小小的插曲,然后缓缓开口:“动机往往是复合的。,可能包含你对情境的判断,也可能包含我们尚未知晓的、她内部程序的优先级设定。单一归因通常是危险的。”
“危险在哪?”
伽奈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书页上的左手,皮肤下的骨骼轮廓似乎比前几天更清晰了一些,“对我来说,最危险的不是那些无法预测的变异,而是这种……无法理解。”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能够解析复杂的机械结构,推演能量流动的轨迹,甚至能感知到常人无法察觉的能量波动。可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由代码和零件组成的生命,会宁愿选择那个在荒漠里打滚的佣兵,而不是……”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但那份未尽之意沉甸甸地悬在空气中。
而不是选择能真正理解她机械本质的我。
弗洛希从阴影中缓步走出,停在轮椅侧后方约一米的位置。他的目光落在伽奈白色的发顶上,那里正映照着窗外永夜不散的霓虹光晕。
“我想我们已经聊过了,怀尔德小姐,理解,并非总是通往接纳的路径。”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平时的疏离,多了些近乎劝诫的意味,“有时过于急切地想要洞悉一切,反而会催生出破坏性的力量。就像试图用高能激光去剖析一枚精密钟表的内部,最终得到的只会是一堆熔毁的零件。”
伽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弗洛希的话精准地刺破了她试图掩饰的某种心态,她确实想要“剖析”,想要将那灰发少女的一切,每一行代码,每一个零件,每一次核心散发出的能量起伏,都彻底拆解、理解、归档。
这种渴望灼烧着她,甚至比变异的痛苦更为强烈。
“那么你呢?”她抬起头,淡红色的瞳孔直直看向弗洛希面具下的眼睛,“你观察,你记录,难道就不想真正‘理解’她?不想知道杰森特究竟在她核心深处留下了什么?不想确认奥涅罗的理论是否真的在她身上得到了印证?”
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弗洛希并未回避,他平静地迎接着伽奈的目光,流金色的眼眸深邃得如同古井。
“我当然想。”他坦然地承认,“但我更清楚,有些秘密如同某些特殊的晶体结构,在过强的外力或过于直接的观测下,会改变其性质,最后彻底崩解。所以我选择等待,观察她自然呈现的状态,记录那些意料之外的‘涌现’。”
他微微俯身,靠近伽奈,声音压得更低,“有时候,真正的理解,来自于允许对象保持其神秘性。就像你永远无法通过拆解一朵花来理解它为什么美丽。对于克洛伊这样的存在,或许我们需要学习的,不仅仅是解析她的技术,更是……欣赏她本身。”
“欣赏……?”
伽奈喃喃道,这个词对她而言陌生而遥远。在她的世界里,事物只分为“可解析”与“不可解析”,“可利用”与“需排除”。
而欣赏,意味着一种不带功利性的注视,一种她几乎从未体验过的情感。
弗洛希直起身,重新退回到阴影的边缘。
“今天的训练结束了,你的生理指标显示,外界信息流已经接近你目前的承受阈值。”
他推动轮椅,转向休息室的出口。伽奈没有再说话,她任由弗洛希将她推出房间,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刚才的对话。
轮椅行进在返回病房的走廊上,冰冷的金属墙壁向后退去。伽奈低头看着自己膝上的书,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结构图是她唯一的慰藉与武器,是她用来理解这个冰冷世界的工具。
可不知为什么,它们此刻变得有些苍白。
弗洛希将她送回病房,安置在床边,例行检查了稳定器的读数,记录下几个数据。
“明天见,怀尔德小姐。”他准备离开。
“弗洛希先生。”伽奈忽然叫住他。
弗洛希停在门口,侧身等待。
伽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声音很轻:“如果……如果我尝试用另一种方式,不那么具有‘破坏性’的方式……去接触她。你认为,存在这种可能性吗?”
弗洛希沉默地注视了她几秒,那流金色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思维深处细微的波动。
“可能性始终存在。”他缓缓说道,“但这需要你首先学会约束你的内心,怀尔德小姐,不是所有东西都需要被彻底洞穿才能显现其价值。”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病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滑闭,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伽奈独自坐在床边,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她抬起那只变异程度较轻的左手,缓缓伸向床头柜,上面放着纽特之前带来的、她一直未曾动过的水果糖。
她拿起一颗,剥开彩色的糖纸,露出里面晶莹的琥珀色糖球,没有立刻放入口中,只是将它握在掌心,感受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来自人类工业的甜腻香气,以及糖球表面逐渐被体温焐热的温度。
另一种方式……
她看着那颗糖,红色的眼眸中,首次出现了一种超越了解析欲的、混杂着迷茫与微弱希冀的复杂神色。
窗外,麦特罗尼亚的永夜依旧,霓虹灯无声地变换着色彩,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谜题。
而在这个充满变异与机械的冰冷世界里,一颗微不足道的水果糖,似乎也成了一个需要重新理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