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中心的走廊恢复了它一贯的寂静,只有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作为背景音。弗洛希推着伽奈的轮椅,平稳地行进在光洁的金属地面上,轮轴发出近乎无声的流畅转动。

伽奈的视线从克洛伊消失的拐角收回,落在自己膝头那本厚重的《结构力学与非线性传导》上。金属封面冰凉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她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封面上凹凸的纹路。

“她拒绝了。”

伽奈的声音很轻,不像抱怨,更像一个冷静的观察结论。

弗洛希的步伐没有停顿,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那份特有的沙哑质感:“邀请的时机并不恰当,纽特主管和那位干员显然保持着高度警惕。”

“警惕我?”伽奈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自嘲的弧度,“还是警惕我所代表的……不确定性?”

“两者皆有。”弗洛希回答得直接,“你的存在,你的兴趣,对现有的平衡而言都是一种扰动。”

轮椅转入一条更为安静的辅助通道,这里的灯光略微昏暗,墙壁上镶嵌着显示内部能量流向的发光导管,幽蓝的光芒在通道内规律地脉动。

沉默持续了片刻,伽奈再次开口,话题却突兀地转向:“弗洛希先生,我记得《机械心智》停刊前最后一期的专访里,你提到过对‘具备高度拟人化学习能力的自律单元’抱有特殊兴趣。”

弗洛希推着轮椅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但声音依旧平稳:“那是很久以前的观点了。”

“观点或许会随着时间修正,但偏好的根源不会轻易改变。”伽奈抬起头,目光试图捕捉面具孔洞后那双流金色的眼睛,“能告诉我吗,在你看来,怎样的‘机械生命体’才称得上……完美?或者说,值得投入关注?”

轮椅停在了一扇标有“观察休息室”的门前。弗洛希没有立刻输入门禁密码,他站在原地,似乎在斟酌,又像是在回忆。

“完美是一个有缺陷的概念,怀尔德小姐。”他最终说道,声音低沉了几分,“它暗示着一种终结,一种静止。而生命,无论以何种形式存在,其本质在于流动,在于变化。”

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我所感兴趣的,从来不是某个符合预设参数的完美造物。而是那些……在既定程序中涌现出意外分支,在冰冷的逻辑链条中诞生出不可预测性的个体。”

伽奈的淡红色瞳孔微微闪烁:“就像奥涅罗理论中提到的‘意识奇点’?在复杂的信息交互中,偶然诞生的、无法被原始代码完全解释的自我认知雏形?”

“近似,但并非完全如此。”弗洛希缓缓道,“奥涅罗追求的是创造一个纯粹的、独立的机械意识。而我所观察的……或许更类似于一种共生,一种在模仿与学习过程中,逐渐模糊了‘程序响应’与‘自主意愿’边界的状态。”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热忱的波动:“当你看到一个机械体,它并非简单地执行‘遭遇触碰-启动防御协议’的指令,而是会因触碰者的不同,产生微妙的反应差异;当它并非基于效率最大化原则,而是出于某种……类似‘偏好’或‘习惯’来选择行动路径;当它的行为模式开始无法被其底层代码完全回溯解释时……那种不确定性,那种脱离了绝对控制的、微弱却真实的‘自我’迹象,才是最具吸引力的地方。”

伽奈静静地听着,膝上的书本仿佛失去了重量。弗洛希的描述,与她内心深处那种想要拆解、理解、最终触及核心的渴望隐隐共鸣,却又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她追求的是极致的理解与掌控,而弗洛希似乎更沉醉于观察那份无法被完全掌控的、“活”过来的瞬间。

“所以,”伽奈轻声总结,“你喜欢的,是那种……看起来几乎与人类少女无异,会在细节上流露出‘个性’,甚至会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误,让你感觉到它不仅仅是一台精密机器的……‘机娘’?”

弗洛希沉默了片刻,面具下传来一声极轻微的、仿佛叹息的气息。

“或许吧。”他承认道,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或许我只是想在一个被规则和代码构筑的存在身上,寻找那些……我们曾以为唯人类独有的、稍纵即逝的灵光。那种在绝对理性的框架下,偶然绽放的非理性火花。这能让我感觉到……”

他顿了顿,没有说完那句话,转而操作门禁面板,滑开了观察休息室的门。

“该进行下一项适应性训练了,怀尔德小姐。”

伽奈没有继续追问,她任由弗洛希将轮椅推入休息室。室内柔和的光线洒落,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覆盖着细微骨甲的右手,脑海中回荡着弗洛希的话语。

“非理性的火花……”她喃喃自语。

她想起克洛伊站在洛肯身后时,那低垂的眼睫;想起她面对棋盘时,偶尔流露出的一丝迟疑;想起她拒绝那杯姜茶时,生硬却带着某种坚持的语气。那些瞬间,是否就是弗洛希所说的,无法被代码完全解释的“灵光”?

而自己对她那份炽热而扭曲的渴望,想要拆解、分析、最终完全理解乃至占有的冲动,这本身,是否也正是另一种形态的、“非理性的火花”?

轮椅在观察窗边停下,窗外是医疗中心内部的中庭,一些穿着病号服或制服的身影在下方走动。伽奈的指尖轻轻划过书本冰凉的封面,淡红色的眼眸中,思绪如窗外永夜的霓虹般,明灭不定。

弗洛希站在她身后,黑袍如同沉默的剪影。两人之间不再有对话,只有医疗中心无处不在的低沉嗡鸣,包裹着这份关于“机械”与“生命”界限的、未尽的思索,在寂静中缓缓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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