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我不想与道友……就此成为陌路”，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话音落下，庭院便陷入了沉默。
空气中只剩下沙沙声，像是微风在喃喃低语，在嘲弄着她此刻的笨拙。
叶尘看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从这位神秘的女子身上，感受到如此直白而脆弱的情绪。
那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论道，也不是平淡如水的试探，而是一种……坦白。
他以为，这已经是她情绪的极限。
但他错了。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安瑶再次抬起了头。那双澄澈无波的眼眸，此刻泛着一圈又一圈名为慌乱的涟漪。
她看着他。
“所以，我想请教道友。”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决绝，“既然我的‘道’，在你看来有所偏颇，而你我的‘道’又不尽相同……那么，我应该如何改变？”
叶尘眉头一皱。
改变？
不等他开口，安瑶便急切地，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地将心中最深处的恐慌与矛盾，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全部倾泻了出来。
“要如何修正我的认知，才能……让你认可，让你觉得，我并非是那种‘道不同’的陌路人？”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音，那是一种因恐惧而产生的反应。
“才能让我们的‘道’，重新走到一条路上来？”
她将一切都摊开了。
在她看来，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就像修炼剑诀，一式错了，便废弃重来；一条路走不通，便换另一条路走。
既然自己的想法不被他认可，那就改变自己的想法，去迎合他，去成为他所认可的“同道中人”。
很简单的道理，不是吗？
她害怕。
她害怕这种难得的，能让她在清冷月色下感受到“岁月静好”的温暖，会因为这场论道的分歧而烟消云散。
在她孤寂了太久的生命里，叶尘就像一道划破亘古黑暗的光。
她可以失去修为，可以失去地位，可以失去一切她曾经珍视的东西，但她不想……不想再回到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她不想，失去这道光。
她的脑海中还有另外一种声音，那是截然不同的做法，但是她暂时不想这么做。
“……”
叶尘则是彻底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加掩饰的执拗与惊惶，心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波澜。
什么情况？
她……怎么会这么想？
为了不成为“陌路人”，她竟然想要改变自己坚持了多年的本心，扭曲自己早已成型的道途，只为了……来迎合自己的看法？
这……
这是比她之前那种“遗世独立，唯我而已”的孤高，要偏执，更极端的情况。
前者只是将世界拒之门外，而后者，却是要将自己的整个世界彻底推倒，然后按照别人的图纸来重建。
这已经不是修行，这是……心魔。
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与她之间，根本不是一场关于“道”的辩论。
从始至终，他们谈论的，似乎都不是同一件事。
他谈论的是理念，而她……在意的似乎却是关系本身。
一股混杂着无奈与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看着她那副仿佛只要他一点头，就能立刻抛弃过往一切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入世出世”的大道理，说得是何其苍白。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缓而温和，试图将她从这种危险的牛角尖里拉出来。
“道友，你可能……误会了。”他斟酌着用词，“方才种种，只是你我之间思想上的辩证而已。修行之路，本就是一个不断自我否定，又不断自我肯定的过程。每个人的思想，都是在碰撞与交流中，螺旋前进的。”
他试图用最理性的语言去解构这场风波。
“这只是一场简单的思维交流。我从未说过你的道是错的，我只是提出了另一种可能。为何……为何在你听来，就变成了我们意见不一致，便不能再有交集的样子？”
叶尘看着她依然紧绷的侧脸，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的看法不同，并不影响我们的交往。真的。”
他的声音在清冷的夜色里扩散开来。
安瑶静静地听着。
“思想上的辩证”、“螺旋前进”、“思维交流”……这些理性的，冷静的词汇，像风一样从她耳边刮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的心神，依然沉浸在即将失去的恐慌中，无法自拔。
直到……
直到那句话，清晰地落入了她的耳中。
——“我们的看法不同，并不影响我们的交往。”
随后，叶尘温和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们依然是道友，不是吗？每个月，如果你愿意，我们依然可以去观星台练剑。得闲时，也依然可以坐在这里，沏一壶茶，分享一些……修行路上的见闻与困惑。”
“我……”
叶尘还想再说些什么，来彻底打消她的顾虑。
然而，他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变成了一种模糊的背景音。
安瑶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有那几句话，在她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不影响我们的交往。
……依然可以去观星台练剑。
……依然可以坐在这里。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道不同”，也可以“相为谋”的吗？
原来……那束即将离她而去的光，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是她自己……会错意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所有的不安与惶恐。
那片被冰封冻结的心湖，在这一刻，不仅冰雪消融，甚至……春暖花开。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心绪，会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在短短瞬间，经历从寒冬到暖春的剧变。
但是……
这种感觉，好像……一点也不坏嘛。
她紧绷的肩膀，在不经意间放松了下来。那双一直死死攥着裙角的手，也慢慢松开。
叶尘还在认真地解释着什么，关于思想的独立性，关于求同存异的必要性。
他讲得头头是道，逻辑清晰，试图用道理将她那危险的想法彻底根除。
他讲得越多，安瑶眼中的温柔就越浓。
她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看着他因为担心自己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只觉得……有些可爱。
“扑哧。”
一声极轻的笑声，毫无征兆地从她唇边溢出，清脆悦耳。
叶尘的“长篇大论”戛然而止。他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只见安瑶抬起手，端起了面前那杯早已被他重新沏好的，尚有余温的茶。
月光下，她眉眼弯弯，眸中仿佛有星光在闪烁，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失魂落魄。
“没事的。”她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嗯，既然道友也不想与我分离……”
她理所当然地，将他的挽留，解读成了与她自己相同的意愿。
“……那就约定好了。”
她仰起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动作利落而潇洒。
“以后，多多见面便好。”
话音落下，她放下茶杯，站起身。不等叶尘反应，她的身形便在月光下微微一晃，化作一道难以捕捉的流光，瞬间消失在了庭院之中，只留下一句随风而散的轻语。
“……茶，很好喝。”
庭院，再次恢复了宁静。
只剩下叶尘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维持着想要继续解释的手势。
他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茶杯，又回味了一下她临走前那句话。
“……既然道友也不想与我分离……”
叶尘的表情，陷入了一丝迷茫。
等等。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想与她分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