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瑶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无法第一时间理解这三个字的含义。

在她构建的世界里，这三个字本不该出现。

她和他，是昆仑雪巅上唯一的两株并蒂莲，是万丈红尘中唯二能相互映照的星辰。

他们应该是天生“一致”的。

她努力地，试图去理解他正在说的话。

“与何人交往……看的不是其修为天赋，而是自己的本心。”

“万物皆有其道，庸常者未必无趣……”

“是否‘相干’，全由我心，而非他人身份。”

他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响在她的脑海中。

理智告诉她，这是一番关于个人看法的论述，是修行者对“入世”与“出世”的个人见解，并没有别的，多余的意思。

但在她的内心深处，某种更为本能，更为偏执的情感，却将这些话语撕碎，然后用一种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方式，重新拼接、解读。

——看的不是修为天赋。

这句话的意思是……她引以为傲的，远超常人的天赋，在他眼中，并不构成“特殊”的理由。

——庸常者未必无趣。

这句话的意思是……今日那个剑法低劣，修为低下少女，在他眼中，也自有其“趣味”。

——全由我心，而非他人身份。

这句话的意思是……她，安瑶，九天仙子，未来的剑道魁首。

与那个名为苏樱的，芸芸众生中的普通内门弟子，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在他的“心”里，多半并无高下之分。

一架无形的天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安瑶的心中。

天平的一端，是她。是与他月下论剑两载，被他引为“知音”的自己。

天平的另一端，是那个少女，是那些她眼中“道心不坚，见识浅薄”的……尘埃。

而叶尘，亲手将这两者，放在了天平的两端。

并且，他告诉她——这两端，是平衡的。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她所以为的“知音”，她所以为的“同类”，她所以为的“特殊”，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并不是不懂那些“无谓之人”的浅薄，他只是……根本不在意。

他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孤高，他只是……根本不认为这份孤高有何等珍贵。

他对她好，对她另眼相看，与她论剑，与她共饮清茶……这一切，与他今日指点那个少女，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或许，在他眼中，都一样。

都只是他修行路上，随手拂过的风景。

一朵云，一棵树。一株绝世奇花，与一株路边的野草，在他眼中，或许真的……并无不同。

这个认知，像最恶毒的诅咒，像最寒冷的雾，瞬间冻结了她刚刚萌生出暖意的内心。

那份期待被回应的雀跃，那份“岁月静好”的温柔，那份想要沉溺下去的错觉……此刻回想起来，竟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自作多情。

她突然有些……害怕。

这种情绪来得如此陌生，如此凶猛，以至于她那颗琉璃般纯粹的内心，根本无法抵御。

她害怕他们不是同类。

她更害怕，在那条通往大道的，孤寂到永恒的路上，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唯一能并肩前行的人，可那个人却在对她说：路边的风景，也很好。

那么她算什么？

她也是……风景之一吗？

叶尘并未察觉到她内心世界的惊涛骇浪。

在他看来，看法不同，是很正常的事。

修士之间，坦然地交流彼此的看法，本身就是一种论道。

只是论道而已，能有什么后果呢？

……

夜风不知何时变得更冷了些，吹过庭院里的竹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那声音钻入耳中，像是某种预兆般，搅得人心神不宁。

叶尘的目光，落在那只白瓷茶杯上。

他指尖灵力微动，那只濒临破碎的茶杯便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平移到了旁边的石桌一角。

他取过一只崭新的杯子，执起茶壶，清澈的茶汤再次被注入其中，发出泠泠悦耳的声响。

“修行之路，观点不同，无伤大雅。”

他将新沏的茶推到安瑶面前，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你我皆是求道之人，能于途中偶遇，已是缘分。”

缘分。

他是在说……偶遇之缘，终有尽时？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平静得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告别，做一个礼貌的铺垫。

安瑶没有动。她的视线落在那杯完好无损、热气氤氲的新茶上。

茶香依旧，可那股清香，却再也无法让她感到片刻的安宁。

她的内心世界，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海啸。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是她自修行以来，便被深深烙印在骨子里的准则。他甘愿入世，而她注定独行。

他们的路，从一开始就指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她应该站起身，拂袖而去。将今夜的一切连同这个名为叶尘的记名弟子，彻底从自己的世界里抹去。

本该是这样的。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心脏的位置，会传来一种被攥紧的感觉。

为什么一想到“分道扬镳”这四个字，眼前的景象，都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说她天生情感缺失。她也一直这么认为。

可现在她才明白，不是她没有情感，而是这世间，从未出现过一道足以让她生出情感的“光”。

一个漆黑的化身，站在她的肩头，对着她耳语。

你的世界太过寒冷，太过空旷了。

现在，这道好不容易出现的光，好像……就要熄灭了。

不，不是好像。

以他那番“入世亦是出世”的言论，你们二人，注定会成为两条渐行渐远的平行线。

他会去拥抱他的红尘万丈，而你，将继续走在她孤寂的通天道上。

你们将……永无交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了她的心神。

“那……”

安瑶忽然抬起头，看向叶尘。那双向来澄澈温柔，倒映着星河流转的眼眸，第一次倒映出名为“无助”的影子。

“……道友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

话语像是挣脱了枷锁的鸟，在她意识到之前，便不受控制地溢出唇角。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话一出口，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我在说什么？

她是谁？她是紫霄剑宗的圣女。她的道，她的路，何曾需要去询问他人？

她觉得自己或许是……疯了。

叶尘也有些懵了。

他看着她眼中那近乎求助的，孩童般的迷茫，心中竟泛起了一丝疑惑。

他以为她迟迟没有动作，只是陷入了一丝迷茫，于是他用最理性的逻辑去剖析。

“这并非对错。只是我们看法不同而已。你生于山巅，所见皆是云海。而我……”

他本想继续解释，他只是想告诉她，山下的风景同样值得一看。

可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安瑶无形散发的气场打断了。

她的脸色，在他的解释中，一分一分地变得苍白，那个漆黑的化身，似乎又在她的耳边说着什么。

原来如此……

他能如此清晰，如此冷静地剖析这一切，不正说明了他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准备好接受两人将走向不同道路的结局吗？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他们的“不同”，增添一个无可辩驳的注脚。

他越是解释，她心中的恐慌就越是深重。

她怕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的道错了。

她怕的是，因为“道不同”，所以他们连“相为谋”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怕的是，今夜之后，这方小院，这轮明月，这壶清茶，都将成为绝响。

观星台上的等待，将再也等不来那个身影。

她怕的是，她生命里好不容易照进来的第一束光，将要把她重新推回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里。

那只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不觉间已攥得发白。

她看着叶尘，看着他那双平静淡然的眼眸，那里面有欣赏，有理解，却没有一丝一毫……与她相同的，害怕失去的慌乱。

最后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安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轻得几乎要碎在夜风里。

“……我不想。”

叶尘的言语一顿。

只见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浅淡的阴影，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于哀求的脆弱。

“我不想与道友……就此成为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