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徵招,与日同高。时惟九月,九日初到。徵招:古乐章名。先秦《孟子·梁惠王》云: “召太师曰‘为我作君臣相悦之乐’,盖《徵招》《角招》是也。” 可知调名含君臣相悦之意。徵:古音调“宫、商、角、徵、羽”中的一种。招:通“韶”,亦为古乐章名。元脱脱《宋史·乐志》云:“政和间,诏以大晟雅乐施于燕飨。御殿按试,补徵、角二调,播之教坊。”

据今人研究,《徵招》调是因北宋大晟府的旧曲音节驳杂,故用正宫《齐天乐》调足成新曲。南宋姜夔词序云:“越中山水幽远.......越人善为舟,卷蓬方底,舟师行歌, 徐徐曳之如偃卧榻上,无动摇突兀势,以故得尽情骋望。予欲家焉而未得,作《徵招》以寄兴。”调名本意即咏在微调中制美乐。

重阳登高会是重阳节的风俗,农历九月九日,是我国传统的重阳节,又名重九节、登高节、菊花节、茱萸节。我国古代把九定为阳数,农历九月九日,月日并阳,两阳相重,两九相叠,故名“重阳”,又名“重九”。汉末曹丕在《九月与钟繇书》中说:“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 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

徵招(九日登高)

江蓠摇落江枫冷,霜空雁程初到。万景正悲凉,奈曲终人杳。登临嗟老矣,问今古、清愁多少。一梦东园,十年心事,恍然惊觉。

肠断,紫霞深,知音远、寂寂琴凄调。短发已无多,怕西风吹帽。黄花空自好。问谁识、对花怀抱。楚山远,九辩难招,更晚烟残照。

这首《徵招·九日登高》以重阳登高为触媒,却将传统“秋士悲”主题推向更为幽邃的“生命孤独”深处。全词仅九十六字,却经历“摇落—初到—悲凉—人杳—嗟老—惊觉—肠断—知音远—怕吹帽—空自好—难招—残照”十二重心理折叠,每折皆如刀刻,层层递进,最终把“登高”这一外在动作,转化为“下沉”到心底渊谷的精神仪式。

开篇“江蓠摇落江枫冷”,一句两“江”,将空间拉成浩荡水景;“摇落”与“冷”并用,使植物之动与气温之寒互为因果,仿佛天地在一瞬间被抽掉炉火。紧接着“霜空雁程初到”,雁为“初到”,人却已久客,雁有程而归,人无程可归,一“初”一久”,把“天地逆旅”的命题骤然推出。

此处词人用“霜空”二字,不仅写秋高,更写“空”之凛冽:霜是凝华之水,空是虚无之场,二者相加,便成“宇宙式的寒冷”,直砭肌肤,更砭灵魂。

“万景正悲凉,奈曲终人杳”,一句中“万景”与“人杳”形成宏观与微观的断裂:天地盛大,而“曲终”之后,唯余“杳”——声音消失,人影消失,连回声也被虚空没收。词人登高一呼,却无答应,于是“登临嗟老矣”,一声“嗟”字,把生理年龄转化为心理坍圮;“问今古、清愁多少”,则把个人叹息掷向历史长河,从“今”到“古”,愁绪竟无增减,可见人类从未走出悲秋的原型。

下文“一梦东园,十年心事,恍然惊觉”,用十二字压缩十年:东园乃昔日与故人游宴之地,一梦之间,繁花转为荒草,少年转为衰翁;“惊觉”二字,使词情从怀旧骤变为存在主义的刺痛——原来时间并非线性流逝,而是忽然塌方,把“我”抛向深渊。

过片“肠断,紫霞深”,换头即“肠断”,音律上如裂帛之声;“紫霞”本为绚烂之色,却用一个“深”字,将其推入幽暗,仿佛晚霞被夜色反噬,亦象征希望被绝望层层包裹。“知音远、寂寂琴凄调”,写词人欲抚琴而瑟弦先自哽咽,琴调之“凄”与山空之“寂”互文,更显“无听者”之悲。

此处“知音”不仅是人际层面的“知己”,亦暗含“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宇宙知音,而今天地寂然,万物噤声,遂成“双重失听”。“短发已无多,怕西风吹帽”,用孟嘉落帽典故,却反其意:孟嘉帽落而不觉,是少年旷达;我怕帽落,是因发稀难禁风寒,更因“头顶”这一尊严最后屏障亦将不保。一个“怕”字,把旷达翻转为惶恐,把风流翻转为狼狈,写尽英雄末路。

“黄花空自好”,再转一层。重阳必赏菊,而菊之“好”竟成“空自”,既写无人共赏,亦写“好”之无用:纵有凌霜之姿,难敌生命之凋。紧接着“问谁识、对花怀抱”,把“空自好”推向“无人识”——我之怀抱,花不识,人亦不识;花之孤高,我识之,却无力护持。

人与花互为镜像,共同出演“绝世而独立”的哑剧,却无人购票,无人鼓掌。结拍“楚山远,九辩难招,更晚烟残照”,把空间愈推愈远,把光线愈压愈暗。

“楚山”借宋玉之“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暗示千古文士同此悲秋;“九辩”乃屈宋悲歌,今欲招其魂,而魂不可招,亦暗示自身魂魄将散;“晚烟残照”四字,写日既西倾,烟亦将熄,连“残照”这一最后亮色,亦被“晚烟”稀释,成为灰冷。全词至此,声断意绝,却余音袅袅:烟会散,照会灭,而“难招”之愁,将悬在楚山之巅,成为永恒缺失的符号。

综观全篇,词人用“江—空—曲—梦—霞—琴—花—山”八重空间,层层叠加,将“登高”之“高”反转为“下沉”之“深”;又用“冷—悲凉—杳—老—断—寂—怕—空—难—残”十重冷色,将秋景之“清”淬炼为生命之“疼”。

其语言极度浓缩,几乎每句都含典故,却皆被“血液化”为即时感受:孟嘉之帽、渊明之菊、宋玉之山、灵均之辩,这些传统意象不再是文化符号,而是被时间之锤击碎,成为割肉的碎片。

词中情感亦非平面“悲秋”,而是“悲时间之不可逆、悲知音之不可遇、悲自我之不可救”的三重悲,最终指向一种“宇宙性孤独”——当登高者把今古愁量遍,发现连“愁”都失去对象,只剩“晚烟残照”这一即将熄灭的光,为自己做无字的墓志。读罢掩卷,但觉霜空无际,雁声已远,而“更晚烟残照”五字,如冷灰中最后一点红,灼在眼底,久久不灭。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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