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卢将一块“停止营业”的金属牌挂上门扣,指尖在冰凉牌面上停留片刻。店铺深处还残留着布料纤维、染料和老人常年使用的划粉混合的气味,与门外永夜街区弥漫的劣质合成香氛和机油味泾渭分明。
转身没入店铺后方更深的阴影,那里不是顾客能看到的区域,杂乱堆放着等待处理的布料和半成品,空气里悬浮着更浓的纤维尘埃。
他脱下沾了各色颜料的粗布围裙,露出里面一件洗得发白、但剪裁看得出原本相当考究的旧衬衫,动作间,他肩胛骨的线条在薄布料下清晰可见,带着一种与裁缝学徒身份不甚相符的利落。
没有点灯,他在黑暗中熟练地绕过几个堆满零碎物件的架子,来到一个老旧的立式衣柜前,从衣柜最深处取出一件折叠整齐的深灰色外套,料子普通,但版型挺括。
迅速换下衬衫,他将换下的学徒衣物仔细卷好,塞进衣柜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帆布包底层。
做完这一切,他静静站立了片刻,听着店铺外间老师傅那台老掉牙的收音机传来的、夹杂着电流噪音的模糊戏曲唱腔。直到唱腔告一段落,传来老人规律的、带着痰音的咳嗽声,他才像得到了某种信号,悄无声息地推开后门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滑入外面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小巷。
永夜的霓虹无法完全穿透这些狭窄的通道,只有零星的光斑泼洒在湿漉漉、满是涂鸦的墙壁上,小卢的脚步很轻,速度快而稳定,对这条通往东城区另一面的路径烂熟于心。他避开主要巷道,身影在废弃管道、悬空步道和堆积的货箱阴影间穿梭,如同一条游弋在都市缝隙中的鱼。
约莫二十分钟后,他停在了一栋与周围低矮建筑格格不入的、有着简洁现代线条的灰色大楼后巷。这里安静得出奇,连惯常的流浪汉和小型交易都看不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经过过滤的、带着淡淡柠檬味的清洁剂气息,与几个街区外的混乱肮脏形成鲜明对比。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侧面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门前,门旁只有一个不起眼的虹膜扫描器。他站定,摘下方框眼镜,露出一双与平日怯懦神态截然不同的、冷静而清晰的眼睛。
扫描器的红光掠过他的虹膜,几乎没有任何延迟,金属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门内是一条灯光柔和、铺着深色地毯的短廊,尽头是一部正在等待的电梯。
电梯内部是镜面墙壁和拉丝金属面板,没有任何楼层按钮,门关上后,电梯自动开始平稳上升。
小卢静静地看着镜中那个穿着普通深灰外套、面容尚带稚气却眼神沉静的年轻人。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将刚才在小巷中穿行时沾上的一点水汽抹去。
电梯停下,门再次滑开,外面是一个宽敞的接待区,装饰风格冷峻而奢华,深色木材、冷色调金属和局部照明营造出低调而压迫的氛围。
空气里是他熟悉的那种、混合了雪茄、昂贵皮革和某种特定古龙水的气味。这里听不到外面城市的任何喧嚣。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电梯外,像是早已等候多时。男人面无表情,对着他微微颔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小卢跟着他穿过接待区,走向深处一扇厚重的实木双开门,男人在门前停下,为他推开门,自己则留在门外。
门内的空间更加开阔,是一间书房兼会客室。一整面墙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麦特罗尼亚东城区那片无边无际、光怪陆离的霓虹之海,仿佛一片人工培育的、永不凋零的怪异丛林,房间中央,背对着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纯白色西装的男人。
男人身形精壮,肩背宽阔,将西装撑得极为熨帖。他手中端着一杯琥珀色的酒液,正望着窗外的城市夜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并未立刻转身。
小卢在距离他数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安静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男人才缓缓转过身。他大约四十多岁年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下颌线条硬朗,眼神锐利得像能剥开一切伪装。
他打量着站在面前的年轻人,目光在他那身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深灰外套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卢奇诺·德蒙塔,”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经过控制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你迟到了。”
卢奇诺微微低头,不是出于畏惧,更像是一种礼节。
“抱歉,艾略特先生,铺子里今天活儿多,老师傅盯得紧。”
艾略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什么温度。他踱步走到一张宽大的书桌后,放下酒杯,双手撑在光滑的桌面上。
“伽德勒的订单?”
“是。主要是制服和装备包,量很大。”卢奇诺回答,语气平稳,“用的都是商会指定的那批合成纤维。”
“嗯。”男人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十分在意,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卢奇诺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说说吧,今天铺子里除了伽德勒的订单,还有什么……特别的事?”
卢奇诺抬起眼,与费杜连对视。他知道这才是今晚被叫来的真正原因。
“下午雨大的时候,有两个人来避雨,一男一女。男的带着一把老式霰弹枪,看动作是惯用武器的。女的……很年轻,灰头发,穿着伽德勒的制服,但感觉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追问道,身体微微前倾。
“她很少说话,动作……有点过于精确。碰倒杯子时,反应速度不像普通人。而且,她对店里一块染坏的靛蓝碎料沾到袖子似乎很不适应,一直在试图藏起那片污渍,像是……厌恶这种不受控的‘瑕疵’。”卢奇诺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提出帮她处理,她拒绝了,理由很生硬。”
费杜连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知道他们是谁吗?”
“男的,铺子里的老师傅提了一句,可能是伽德勒新招的行动队的人,名字没听清。女的……”卢奇诺摇了摇头,“不清楚。但他们离开时,走的是通往旧港区的方向,那边多是荒漠上的流浪汉。”
男人沉默了片刻,眼神深邃,似乎在快速权衡着什么,窗外的霓虹光芒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伽德勒最近动作很多。”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卢奇诺说,“纽特那个家伙似乎早就不再满足于他那间小酒吧了。招兵买马,连这种……来历不明的小丫头也往里收。”
他重新拿起酒杯,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
“商会不希望东城区的平衡被打破,伽德勒扩张得太快,会影响到很多人的生意,包括我们的。”
卢奇诺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继续留意。”艾略特最终下令道,目光锐利地射向卢奇诺,“尤其是关于那个灰头发的女孩,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无论多琐碎,立刻报告。还有,查清楚她和那个带枪的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在伽德勒扮演什么角色。”
“是,艾略特先生。”
男人挥了挥手,示意谈话结束。“回去吧,别让老师傅起疑心。”
卢奇诺再次微微躬身,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关上。费杜连·艾略特重新走到落地窗前,凝视着脚下那片由霓虹、钢铁和欲望构成的庞大城市。他抿了一口杯中的酒,眼神冰冷。
“伽德勒……灰发女孩”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仿佛在品味着什么。
“看来,和纽特签的合同要到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