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惊厥中苏醒，他的头脑一团浆糊，一时没有理解现状；但一瞥见掉落在身前的勾玉，仪式中的记忆便潮水般涌来。

一织头皮一麻，猛地从地上爬起，忙不迭将勾玉拾起，紧紧攥在手中。他希望将记忆中的一切当做梦境，于是匆匆望向书桌，寻找证据。

无孔的面具，染血的面膜，裹满头发的刀片，碎裂成小块的眼球杂乱地散落在桌面上。窗户没了玻璃，两侧窗帘在傍晚的风与余晖中水母一样膨胀漂浮。

仪式的见闻并不是梦，他遇见的所有怪诞都留下了痕迹。

只有那张笑脸……笑美小姐不在。窗户外只有平静到毛骨悚然的街道。

她去哪里了？仪式成功了吗？不，最关键的，爸爸和阳葵怎么样了？

走廊里的脚步声忽然变得急促响亮，夹杂着慌乱的呼吸声飞速逼近。一织一惊，跌跌撞撞地退到无可再退的窗边，对着房门举起勾玉。

房门“砰”地一声打开，望月哲也满脸惊惶地冲了进来。把房门死死按进门框后，他才注意到一织的存在，脸上的皱纹难看地拧成一团。

“一织……是你吗？”

哲也的声音颤抖虚弱，像是一只被狼追逐的野兔。一织放下勾玉，担忧地冲到父亲身旁。

“当然了！怎么了？楼下发生什么事了？”

哲也面色复杂，似乎是松了口气，又似乎是在愤怒控诉。

“她闯进来了！笑美进来了！神乐坂先生，还有他的第二个助手都被杀了！”

一听到“笑美”这个名字，一织便呼吸一滞，恐惧地牙齿打战。但哲也此刻比他更加恐惧，所以他只能镇定下来。

他望向敞开的窗户，道：

“没……没关系！这里不算太高，只要跳出去就可以——”

哲也近乎咆哮着打断一织。

“没用的！无论翻窗户还是出门，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地回到房间里！我们已经出不去——”

清脆的敲门声响起，又打断了哲也。他瞬间瞪大眼睛望向房门，紧紧攥住了儿子的手臂。

门外传来神乐坂洪亮的声音。

“哲也先生，请和一织出来吧。我已经驱散了那个怨灵，外面安全了。”

哲也如遭雷击，眼中闪出希冀的光芒，嘴唇微微翕动。他知道这是谎言，但他早就习惯相信谎言了。

一织忙紧紧捂住哲也的嘴。

数秒沉默后，神乐坂、桐岛凌……以及笑美的声音重合着响起，语调全都带着笑意。

“一织，我可以到你那边去吗？”

哲也猛地抬眼望向一织。一织咬紧牙关，勉强绽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做出决定。

他松开紧握的手，将勾玉呈到哲也面前。

“那个叫橘凉介的说，只要向这个呼救就可以逃掉。”

哲也死死盯着勾玉，目光贪婪而崇敬。

“橘……橘先生真是这么说的？”

急促的敲门声再度响起。一织吞了吞口水，颤声道：

“是的。她现在似乎在以我为目标，只要你——”

哲也抓起坚硬的面具，砸在一织的太阳穴上。剧痛袭来，本就因饥饿和恐惧虚弱的一织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手中勾玉滚落。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哲也一边道歉，一边继续用面具砸着一织。待儿子软软倒在地上，额上流出殷红的血，他拾起勾玉，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外。

哲也留下一扇虚掩的门，没走两步便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染血的勾玉滚落在地，走廊内重新陷入寂静，香蕉一样的稀释剂味消弭在血腥味中。

房门发出一声漫长的呻吟，某种沉重黏腻的脚步声步步逼近。一张脸出现在了虚掩的门缝间，笑吟吟地发问。

“一织，我可以到你那边去吗？”

一织抬起因泪水和血水模糊的视线，怔怔望着勾玉上的血迹，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干脆答应笑美。但对街的居酒屋点亮了门口的赤提灯，暖色的光芒遥遥映入屋内。于是，一织咬紧牙关站了起来，狠狠朝门口的怪物与尸体比了个中指。

世界如此美好，他决不肯在这里放弃。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竭力爬上桌子，翻出窗户，在空中缩紧身体——

然后，他重重地落在了房间的地板上，发出一声痛呼。苍白的裙摆出现在他面前，缓缓俯身。

他攥紧拳头撑起身体，想最后再看一眼连天的烂漫晚霞，却见到橘凉介披着余晖翻窗进来，稳稳地落在地上。

凉介随手拿起桌上的面具，虚掩在面巾前。

“笑美小姐，你在吗？”

说话的无疑是凉介，但从音色到语调都与一织如出一辙。“它”抬起身，裙摆转向凉介。

“我在。一织，你有些不一样啊，我可以看看你的脸吗？”

凉介没有回答，快步走到一织身边，面具和面巾后露出一个歉疚的笑，向他伸出一只手。

“抱歉，望月同学。一楼的楼梯被堵住了，翻上来花了点时间。快站起来，我们要逃了。”

一织攥住凉介冰凉的手，借力从地上站起。笑美小姐发出一阵怪异的轻笑，凉介用另一只手掏出一张照片，甩了过去。

一织背过身，不想细看她的举动。可那个声音还是笑吟吟地响起，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一织，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发吗？”

不用凉介多说，一织拽下一截自己的头发，反手扔了过去。他不敢放松，立刻望向凉介。

“当然要逃！但根本没法从窗户翻出去！”

“有勾玉就可以。应该还在望月同学身上吧？”

“……刚刚被我爸抢走，落到走廊中了。”

凉介陷入沉默。与此同时，“笑美”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一织，可以给我你的眼睛吗？”

凉介侧目扫了一眼书桌，专门准备的玻璃珠已经耗尽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掩着面具的脸转向一织。

“请望月同学先去窗边等着。我会想办法将她引到一楼，到时你便可以翻出去了。”

“但橘先生，你……”

“请放心，我有我的办法。”

凉介不再多言，将面具紧贴在脸上。笑美小姐再次开始躁动时，一织抓住了凉介的手腕。

“我确认一下，只要拿到勾玉就可以了吧？”

“是的。但是——”

一织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凭着记忆冲向门外。

他贴着“它”擦肩而过冲入走廊，重新睁开眼睛望向身前，视线在昏暗柔软的地毯上焦躁地扫动。晶莹剔透的勾玉静静躺在走廊的一角。

一织眼睛一亮，扑上去猛地抓住勾玉时，“笑美”也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一织攥紧勾玉，向它发出呼救。

“请……救救橘先生。”

一只苍白的手贴上了一织的侧脸。摄人的寒冷渗入骨髓，视野变成一片漆黑，一织觉得自己像被径直扔进了深不见底的海底。

小时被妈妈抱在怀中的温暖，小学时第一次吃到的炸鸡的口感，和哲也一起拼装模型的愉快，日落时分的漫天晚霞……从小到大的一切美好浪潮般涌上心头，却又悉数被黑暗淹没吞噬。只有孤独感在不断膨胀。

他想要哭嚎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要抓住点什么东西，手脚却失去了知觉。他的意识向更深处下沉，渐渐昏乱消散。

头昏脑热之际，一织蓦然听见了一声低低的抽泣。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勾玉出现在了自己眼前，散着莹莹银光。

光芒变形，化成了女子的轮廓。她用长袖掩着嘴，带着哭腔低语，声音清净柔顺，带着令人爱心的魔力。

“可怜的孩子……我看见了你的过去。你爱的所有人全都背叛了你，弃你而去。即使如此，你也想要回去吗？”

一织喃喃出声：

“我要回去。”

女子停止呜咽，继续低语。

“可怜的孩子……我也看见了你的未来。你注定会作为祭品沉没消散，沉入无人知晓的海底。即使如此，你也想要回去吗？”

“我要回去。”

“那么，我便将身体让给你，允你回去吧。”

光芒骤然亮了几分，一织恍惚间觉得女子露出了微笑。他见到女子伸出手，轻轻探入他的胸膛，攥住了他的心脏。

寒意与剧痛顿时蔓延爆发。在意识混乱消散的前一刻，一织听见女子在自己耳边一字一句地吐出了几个音节，冷冽的声音渗着滔天的恨意。

“——你要代替我，将它们全数赶回黄泉。”

……

片刻的沉默后，“笑美”回到了虚掩的门前，对着凉介露出微笑。

“凉介，我可以到你那边去吗？”

凉介甩开面具，打开手机录音，快步向“笑美”走去。

到现在，事态已经失控，即使出去也无法救下一织。但是，这是难得的机会，他必须试探出尽可能多的信息，为后来的同事铺路。

还未进入走廊，手机屏幕忽然暗了下去。起先，凉介以为是手机出了问题或是“它”的影响。

不过，他很快发现，窗外的天空也同样变得漆黑如墨，整座城市在一瞬间被拉进了黑夜。

凉介一愣，扔掉手机并随手抄起桌上的录音机，打算用它来暂且录音。按下录音键时，走廊内响起一声短促的抽泣。

哭声愈演愈烈，变成了连绵不断、哀婉至极的抽泣，阴郁的潮湿感匍匐蔓延。屋内的空气随之湿润沉重，天花板，地面，录音机，乃至凉介自己的皮肤，都渗出层层冰凉细密的水珠。

凉介轻咬嘴唇，望向门缝后的笑美，决定先处理这个相对已知的问题。但他正要开口，另一个平静如渊的女声忽然响起。

“笑美小姐，我可以到你那边去吗？”

“笑美小姐”不再笑了，起身望向声源。一只白皙的手臂出现在门缝后，房门无风自动，轻轻关闭。

走廊中爆发出一阵凉介平生从未听过的凄厉尖叫，彷佛有千百个人在被同时虐杀。尖叫和着慌乱逃跑的爬行声持续了数秒，在最后一声绝望的呻吟后消弭殆尽。

手机的屏幕闪烁着亮起，太阳重新挂上天空。轻微的吱呀声后，房门轻轻打开，潮湿的水气与浑浊的血腥味涌入屋内。

凉介打开录音，悄无声息地走入走廊。“笑美小姐”已经彻底消失，地毯、墙壁与天花板上浸满了鲜血，工整排放的佛像们悉数倒下。

鲜血与佛像簇拥着一个人。

少女抬起深邃的黑色瞳孔，默不作声地凝望着凉介。她摇晃着缓步走来，动作轻盈得像会随时倒地的无助孩子，又像伺机扑杀猎物的恶兽。

凉介压下泛上心头的凉意，强迫自己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存在。

她的皮肤白皙如纸，见不到半分血色，漆黑的长发垂至腰间，面容精致得如同神像。可是，她同时也套着一件廉价T恤，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装束与刚刚冲出房间的一织完全一致。

凉介已不是第一次处理超自然事件，他曾经也见过有受害者被异常扭曲侵染，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织很可能是这样的受害者。

但是，这位少女的气质太过怪异，浑身上下逸散着浓郁的非人感。而且，无疑是她驱散了人类难以应对的“笑美小姐”。

她究竟是人类，还是某种更加危险的怪物……？

游移不定之际，女孩的肚子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响动，目光穿过房门，望向对接的居酒屋。

凉介一怔，随后不自觉地勾起嘴角。他快步走至少女身前，接住脱力倒下的她。

他掀起面巾，望向目光迷离的一织。

“辛苦了，望月同学。要不要一起去吃个晚饭，聊聊今天的事？我请客。”

一织流下口水，盯着凉介的脸喃喃道：

“晚饭……？吃什么？”

凉介思考了一会，回答：

“暖阳厨房怎么样？是家很棒的洋食店哟。”

一织翘起嘴角，露出幸福的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