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唐宋杂曲的一种体制。又称“近拍”,是音乐中表示长度、节奏的述语。是指大曲、法曲中的慢曲以后、入破以前,在由慢渐快部分所用的曲调。在词中,它是于令词和慢词之间的中调,体制与“引”相近。
调名本意即以“近拍”的曲调形式,歌咏讽刺好(hào)事的人。调见北宋张先《张子野词》。《好事近》一词,张辑词“谁谓百年心事,恰钓船横笛”句,名《钓船笛》,韩漉词有“吟到翠圆枝上”句,名《翠圆枝》又名为《倚秋千》,另有《秦刷子》等异名。
好事近
春色醉荼縻,昼永篆烟初绝。临水杨花千树,尽一时飞雪。
穿帘度竹弄轻盈,东风老犹劣。睡起凭阑无绪,听几声啼鴂。
这首《好事近》以“春色醉荼蘼”破题,短短五字便像一把利刃,划开了晚春最秾丽又最脆弱的一层纱。荼蘼是春事最晚的盛大花事,色白而香浓,开至极致便意味着群芳将歇,故古人有“开到荼蘼花事了”之叹。词人用一“醉”字,把花的浓、人的酣、春的老、情的钝,一并锁进醉意迷离的氤氲里:花因香浓而醉,人因春残而醉,春因日永而醉;醉是沉溺,也是无力,是明知将逝仍不肯醒来的缱绻。
紧接着“昼永篆烟初绝”,写白日渐长,室内盘香刚好燃尽,一缕余烟似断还连,像替春事作最后一段无声的旁白。篆烟之“篆”,本身即有“屈曲如篆”的视觉形象,其形宛转,其神断续,与“醉荼蘼”的颓唐互为表里:香篆已冷,春魂亦倦,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成一条透明的丝线,将视觉、嗅觉、触觉一并悬置在“将逝未逝”的临界。整阕词的情绪,便从这“初绝”的一瞬袅袅升起,既轻且沉,既艳且寂。
次句“临水杨花千树,尽一时飞雪”,笔锋忽然腾挪至室外,写岸边柳絮因风而起,千树万树同时飘绵,竟似一场突如其来的夏雪。杨花无根,借水而活,遇风即散,其质性最宜比况“无常”。词人用“飞雪”作喻,既是形肖——白而轻,漫天回旋;更是神合——雪固寒而杨花暖,雪可覆地而杨花逐水,然二者同具“易消”之憾。
一个“尽”字,下得狠极:仿佛千树杨花被谁一声令下,集体奔赴水中,瞬间把“春”字漂洗成空白;又似词人自己,把满怀欲说还休的怅惘,一次**付给天地。于是,“醉荼蘼”的浓香与“飞雪”的冷白,在同一时空交错,嗅觉与视觉、暖与寒、艳与素,互为反衬,构成一幅“艳冷”的奇异画面:春之老,不在萧瑟,而在极盛处忽现肃杀;情之殇,不在痛哭,而在凝望时突觉空虚。那份“眼睁睁看它坏灭”的无力感,被外物一瞬的“飞雪”放大到极致,遂成“哀而不伤”的深美。
过片“穿帘度竹弄轻盈”,再把镜头拉近,写剩余的几点杨花,随风钻进帘栊,掠过竹影,似顽童,更似幽魂。一个“弄”字,有“戏弄”“卖弄”之意,把杨花写得狡黠而俏皮,仿佛它自知生命无几,便更要抓住最后时机,在人间帘幕之间留下轻薄的吻;然而这“轻薄”背后,却是“沉重”的隐喻:越是轻盈,越显命运不能承受之轻。
竹与帘,都是文人书斋最寻常的“清供”,竹象征节操,帘象征闺思,二者被杨花“穿”“度”,便像被无常之手轻轻探过,留下一阵凉而不透的颤栗。紧接着“东风老犹劣”,一句收束,把前面所有的“戏”与“轻”都打入冷宫:东风本是春之主帅,如今亦“老”,且“劣”——老而无力,劣而多嗔,它吹送杨花,却吹不回芳华,吹不散闲愁。
词人以人度风,把自然力写成颓唐老者,愈见春事已无可挽回;而“犹劣”二字,更带几分不耐与怨怼,似在低声咒骂:连风也这般敷衍,莫怪人无情无绪。
于是自然引出末幅“睡起凭阑无绪,听几声啼鴂”。上片至过片,皆写眼中所见,至此忽然收为“听觉”,章法上由放而收,由外而内。词人午梦乍回,鬓丝未整,即凭阑远望,而所见无非絮飞风老,故“无绪”二字,并非简单的“无聊”,而是百绪交集、终归于一绪:春归无计,人老无时,浮生无解。正当神魂飘荡之际,忽闻“几声啼鴂”。鴂即杜鹃,又名催归,其声最断人肠。
词人不写“声声”,而写“几声”,愈显稀落:若连催归之鸟亦懒得长啼,则人间尚有谁肯殷勤相问?这一笔“以少胜多”,把“无绪”推向“无绪之至极”,遂成“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空白。整阕词至此戛然而止,却留下一个凭阑的背影,与空中余音,让读者自去填补那“无绪”背后的千言万语:也许是功名蹭蹬,也许是佳人远去,也许是家国飘摇,更也许只是少年听雨歌楼上,而今听雨僧庐下,一点点被岁月磨钝的钝痛。
词人不说破,只说“听几声啼鴂”,于是个人的小惆怅与天地的大无情,在这一刻被压缩成一声轻叹,像香篆初绝时那最后一缕烟,淡到看不见,却久久不散。
若将全词比作一场戏,则“醉荼蘼”是序幕,极艳;“飞雪”是高潮,极动;“弄轻盈”是余波,极俏;“啼鴂”是尾声,极静。四幕之间,情绪由浓转淡,场景由大转小,感官由嗅、视转至听觉,层层递进,又层层剥落,最终只剩一个“无绪”的人,与一个“无春”的天。
词人写春逝,却不落“断肠”“销魂”常套,只用物理时间上的“昼永”、物象上的“篆绝”“飞雪”、生理上的“睡起”、心理上的“无绪”,拼出一幅“冷艳”的消寒图:艳在荼蘼,冷在飞雪;艳在杨花,冷在东风;艳在啼鴂,冷在“几声”。
冷与艳互为底色,遂成一种“颓废的精致”,恰是晚宋士大夫对“末世”与“余日”的双重敏感:明知大厦将倾,却仍要雕梁画栋;明知春事无多,却仍要焚香煮茶,看一场“杨花雪”。这份“精致的颓废”,比痛哭更具穿透力,因为它把“哀”提纯成一种审美态度:不再追问“春归何处”,而是“看你怎样归”;不再抗争“流年偷换”,而是“倚阑听归路”。
于是,个人的渺小与宇宙的永恒,在这一刻达成危险的和解——词人不呐喊,只侧身,让出一整个春天的空白,让读者在“无绪”里照见自己的“有绪”,在“几声啼鴂”里听见自己的千言万语。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