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夜,小娘独坐。冰箔纱帘筛碎月,院地花平。昨夜风雨,凉到木樨屏,她薄施秋粉,藕丝轻绦垂侧,正低头理那支玉靴笙。铜剪剔簧,一声微“叮”,像替谁应门,却无人来。
忽有客叩扉,抱琴避雨。她隔帘指廊下坐,仍回案前,以袖口拭笙。香月照鬓,客瞥见碎瓣黏她鞋尖,忍不住问:“姑娘等人?”她笑而不答,只将笙管轻贴唇,吹出半声,又停住,抬眼望帘外好天良夜——风动,帘起,桂影扑地,像替她把话说完。客抱琴起身,揖别。她也不送,只拨玉钩,让帘再落,脆响替笙,替心,替未名相思,一并关进小院清寂。
客去远,巷口卖花声才悠悠划过。她低头继续理笙,指尖却微颤,一片桂瓣落在笙孔,堵住方才欲发的音。她拈起,就着残月照,看见瓣上细齿像旧信笺的边,忽然记起去年此夜,有人同坐,曾替她剪灯花,笑声惊起飞蛾。如今灯犹在,蛾自去,只剩她一人把未成的曲调,一遍遍藏进冰帘深处。风又起,帘纱鼓胀如帆,小院清寒,像船泊在无岸的秋。
琴调相思引
冰箔纱帘小院清。晴尘不动地花平。昨宵风雨,凉到木樨屏。
香月照妆秋粉薄,水云飞佩藕丝轻。好天良夜,闲理玉靴笙。
这首《琴调相思引》以“小院清”“地花平”等意象勾勒出一个幽静、略带凉意的秋夜场景,而“昨宵风雨,凉到木樨屏”一句,则将自然界的微妙变化与人物内心的敏感细腻巧妙勾连。
木樨即桂花,其香幽远,其性耐寒,诗人不说“寒”而说“凉”,正是拿捏住了初秋与深秋之间那一点“将冷未冷”的分寸;而“屏”字又暗示闺阁深处的掩映与阻隔,仿佛那一点秋意不是从窗外侵入,而是借花香为使者,悄悄潜进罗帐,潜进心底。于是,风、雨、香、凉,四种感觉交叠,成为“相思”二字的触媒——外界只是一层轻纱,真正的波动在人心深处。
下片“香月照妆秋粉薄”,写月色亦带香气,似乎月光把桂花的幽馥也一并研磨进薄薄的铅粉里;而“水云飞佩藕丝轻”,则把视线从脸上移到腰际:佩玉如“水云”之澄澈,而系佩的丝带又似“藕丝”之纤柔。两种质地,一刚一柔,却在“飞”“轻”二字中达成微妙的平衡,仿佛人物一举手,玉佩便击出清脆的声响,而丝带却只是风中的一缕叹息。
至此,词人并未直接写“相思”二字,却用“香”“月”“秋粉”“水云”“藕丝”连串的轻、薄、凉、软之物,把“相思”化成了可以触摸的质感:它不能太浓,浓则生腻;不能太薄,薄则易碎;它必须像月光落在妆面上,像玉声散入夜气,像一缕丝绦在指缝里欲坠未坠——那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轻愁,被词人写得几乎有重量,却又拿捏得丝毫不差。
末句“好天良夜,闲理玉靴笙”是全篇的收束,也是情感的回环。“好天良夜”四字,看似赞叹,实则反衬:夜色越“良”,越显得人无良伴;秋空越“好”,越衬得心事难排。于是,唯有“闲理玉靴笙”。“玉靴笙”是一种饰有玉片、状如靴形的小笙,音色清越,常用于闺中自遣。
一个“理”字,写尽百无聊赖:不是“吹”,不是“奏”,而是“理”——先把管中灰尘轻轻吹净,再把玉片依次摩挲,把簧舌细细调正。那动作极轻、极慢,仿佛借此把一寸寸相思也折叠进音管里;而笙簧未启,心曲已乱,到头来只怕还是“未成曲调先有情”。
词人至此戛然而止,却留下袅袅余音:也许下一秒她就会举起笙管,让第一声清音划破夜色;也许她终究只是反复“理”下去,让更长的静默在指尖生长。无论哪一种,都使“相思”从嗅觉、视觉、触觉,最后落到听觉——或者说,落到“无声”的听觉:那尚未发出的乐音,才是最动人的相思。
若再向深处探寻,全篇最可玩味的是“冰箔纱帘”与“木樨屏”之间形成的“隔”与“透”的辩证。冰箔即竹帘,纱帘即丝帘,双重帘幕本已把世界切成内外两半;然而“香”与“月”却不受阻碍,穿帘而入。词人深谙:真正的阻隔不在物象,而在心境。倘若心无挂碍,风雨可入、花香可入;倘若心有所系,则虽“晴尘不动”,亦觉万物翻涌。
于是,帘幕愈密,相思愈透;秋夜愈静,心事愈远。那种“欲说还休”的含蓄,正是宋词最动人的肌理:它不把情感推到你面前,而是让它在帘影、花香、月色、笙音里层层折射,最终变成读者自己心里的一声叹息——你分明感到它在那里,却又抓不住、吹不散、理还乱。
再回望全词,短短三十余字,却完成了一场由“外”到“内”、由“景”到“情”、由“触感”到“听觉”的螺旋式上升。词人用极轻的笔触,把“相思”写得像花影落在水面上,风一来就皱,月一照就碎;却又在“玉靴笙”未响之时,把最沉重的无声留给了永恒。
于是,那句“好天良夜”便不再只是对秋夜的礼赞,而成了对一切“良辰虚设”的哀悼——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人心有相思而无声;当二者猝然相遇,便只剩下一声尚未吹出的笙音,在“冰箔纱帘”之间,在“木樨屏”之侧,轻轻回荡,久久不散。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