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天光透过窗,轻柔地洒在静室内,驱散了夜的沉寂,也照亮了空气中缓缓浮动的细微灵光粒,那是昨夜残留的丹药之力和净世莲台的余晖。
疏月被这光线惊醒。
或者说,她本就睡得极浅,意识的弦始终紧绷着,警惕着心魔的反扑,也感知着门外那无声却沉重的存在。
门外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晴晚和林小溪,似乎都熬不住疲惫,靠在门边睡着了。
疏月静静地躺着,没有试图起身,也没有呼唤。
她只是睁着眼,望着头顶那片熟悉床顶,任由思绪在晨光中缓慢流淌。
她听着门外那两道交织轻浅的呼吸声。
一道呼吸声略显清浅,带着少女特有的柔和,是林小溪。
另一道则…即使是在睡梦中,也似乎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是晴晚。
“她连睡觉都…这么不安稳吗?”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冒出来?
她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将其压下去,但那念头却固执地停留着。
晨光渐渐明亮,门外开始传来一些动静。
是楚逸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他似乎前来查看过,发现两人睡着,又悄然退开,吩咐了杂役弟子不得靠近打扰。
又过了一会儿,有弟子送来了清淡的灵米粥和汤药,放在廊下,被楚逸无声地接手。
这一切,都被室内神识缓慢恢复的疏月隐约感知着。
她忽然意识到,这座惊鸿峰,因为她前几日的疯狂举动,依旧处于一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氛围之中。
每个人都在谨慎地行动,生怕惊扰了她,或者说,生怕她再次崩溃。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是愧疚,是不安,也有一种…被小心翼翼对待的陌生感。
“我成了…需要被如此谨慎呵护的易碎品了吗?”
这感觉让她有些不适,却也无法反驳。
她现在的状态,确实与“易碎品”无异。
就在这时,门外的晴晚似乎被某种动静惊动,猛地醒了过来。
疏月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她瞬间绷紧身体,以及下意识按住剑柄的声响。
“她的警惕性…这么高?”
然后,是晴晚发现身边还在熟睡的林小溪,以及廊下放置的食盒。
她似乎沉默地看了食盒一会儿,然后,将食盒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她在…做什么?”
疏月发现自己竟然在猜测晴晚的行为和意图,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直接陷入“好感度危险”的恐慌中。
这种变化细微却真实。
又过了一会儿,林小溪也醒了,揉着眼睛,小声地和晴晚说着什么。
晴晚低声回应了几句,声音依旧沙哑,似乎是让小溪先回去休息。
小溪似乎不愿意,嘟囔了几句,但最终还是拗不过晴晚,一步三回头地小声抽噎着离开了。
门外,又只剩下晴晚一人。
寂静再次降临。
疏月能感觉到,晴晚依旧靠门坐着,没有离开的打算。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个少女抱着膝盖,下颌搁在膝上,眼神放空望着远处,或者…警惕地注意着四周一切动静的模样。
一种冲动涌上疏月的心头。
她用尽了刚刚恢复的气力,抬起手,手指微微弯曲,用指节轻微地叩击了一下床沿。
“叩。”
声音很轻,很弱,但在寂静的清晨和这被阵法隔绝的静室内,却显得格外清晰。
门外的呼吸声停止了!
紧接着,是猛烈起身衣料摩擦的急促声响!
晴晚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紧张颤抖:“…疏月?是…是你吗?你需要什么?”
疏月张了张嘴,喉咙依旧干涩,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她停顿了一下,再次用指节,轻轻叩击了一下。
“叩。”
门外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几息之后,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晴晚站在门口,逆着晨光,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充满了紧张害怕的试探。
她不敢完全推开门,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无声地对视着。
疏月看着她,看着她红肿未消的眼睛,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色,看着她那副如临大敌却又强作镇定的模样。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她只是极其艰难地用气声吐出一个字:
“…水。”
晴晚愣了一瞬,随即像是接到了什么无比重要的指令,猛地点头,动作快得甚至有些慌乱:“好!好!你等着!马上!”
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冲去桌边倒水,因为太过紧张,甚至差点碰翻了茶杯。
看着她那副慌乱却异常认真的背影,疏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晴晚几乎是屏着呼吸,手微微颤抖着,将一杯温热适中的灵泉水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
她动作僵硬,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一杯水,而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生怕一点晃动都会惊扰到床上那人。
疏月看着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那股酸涩复杂的情绪更浓。
她试图抬起手自己去接,然而手臂沉重虚弱得不听使唤,只是微微抬起便无力地落下。
晴晚见状,立刻上前一步,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极其小心地一手轻轻托起疏月的后颈,另一手将杯沿凑近她干裂的唇边。
这个动作让两人靠得极近。
疏月能清晰地闻到晴晚身上淡淡夜露微凉和血气的味道,还能感受到她托着自己脖颈的那只手,指尖冰凉,却在微微发抖。
“她在害怕…”
“怕我?还是怕我再次碎裂?”
温水缓缓流入干涩的喉咙,带来轻微的刺痛,随即是滋润舒缓。
疏月小口地顺从地喝着,目光却无法从晴晚近在咫尺的脸上移开。
那双总是充满恨意的眼眸,此刻低垂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部分情绪,但那紧抿的唇线和过于紧绷的下颌,依旧泄露了她内心的极不平静。
一杯水很快见底。
晴晚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微微松了口气,动作依旧轻柔地将疏月的头放回枕上,然后迅速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她垂着眼,不敢看疏月,只是低声问:“…还要吗?”
疏月轻轻摇了摇头。
只是这简单的动作和喝水,似乎就已耗尽了她刚刚积攒的一点力气。
她重新闭上眼,微微喘息着。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
晴晚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道歉?质问?关心?似乎哪一种都不合时宜,都有可能再次触动那根危险的弦。
她只能像个罚站的孩子般,僵立在那里,目光游移,最终落在疏月搭在锦被外苍白瘦削的手上。
那手腕上,还残留着前些日被她用力抓住留下的淡淡青紫指痕。
晴晚的瞳孔猛地一缩,迅速移开了视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闷闷地疼。
愧疚和后怕再次翻涌而上。
“我…弄伤她了…”
“我还打了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楚逸刻意放重了的脚步声,以及他平稳的通报声:“师尊,药堂长老和妙音阁前辈前来为您复诊。”
这声通报恰到好处地打破了室内令人尴尬的沉默。
晴晚像是找到了解脱,立刻道:“我…我去开门。”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
药堂长老和那位妙音阁的女修走了进来,看到疏月醒着,都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疏月长老气色稍好些了。”药堂长老上前,熟练地搭上她的脉搏,仔细探查。
妙音阁的女修则温和地道:“长老且放松,我再为您奏一曲安魂调,稳固神魂。”
悠扬舒缓的笛声再次响起,洗涤着疲惫的神识。
晴晚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切,看着疏月闭目接受治疗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自己该离开了,这里不再需要她,或者说,她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一种刺激。
她悄悄握了握拳,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药堂长老和妙音阁前辈微微点头示意,便默默地转身离开了静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疏月虽然闭着眼,却清晰地听到了她离开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廊外。
心中,似乎有一根弦,随着那脚步声的远去,松动了一下,却又莫名地…空了一小块。
药堂长老探查完毕,收回手,语气比昨日轻松了些:“好转许多,心脉虽仍脆弱,但已无溃散之象,煞气也清除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需慢慢调养,急不得,只是这心神之损…”他顿了顿,“非药石能速效,需得静心休养,切勿再大喜大悲,忧思过重。”
妙音阁的女修也停下笛声,柔声补充道:“安魂调虽好,终是外力。长老心结,还需自解,若觉烦闷,可常听些舒缓音律,或有助于平复心绪
”
疏月缓缓睁开眼,对着两位施救者,点了点头,用气声道:“…多谢。”
她的目光掠过再次合拢的门扉,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自解。
静养。
她知道长老们说得对。
可那千头万绪的心结,那沉重的愧疚,那迷茫的前路,又岂是“静养”二字能够轻易化解的?
但至少,她不再抗拒“活着”这件事本身。
接下来的半日,在药力和音律的安抚下,疏月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与半梦半醒之间交替。
每一次醒来,都能感知到门外换成了楚逸或者某个心腹弟子在守候,安静而尽责。
林小溪下午又来过一次,被楚逸温和却坚定地劝走了,只隔门小声说了句“老师好好休息,小溪明天再来看您”。
晚晴和柳清絮没有再来,想必是被长老们或楚逸拦下了。
玄石长老倒是又用神识粗暴地扫过两次,确认她没再寻死,那强大的神识便又哼了一声退走了。
一切都似乎在一种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脆弱平衡的状态下进行着。
直到夜幕再次降临。
疏月从浅眠中醒来,室内只留了一盏昏黄的长明灯。
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然后,她听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没有推门,没有出声。
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如同昨夜一样。
疏月静静地望着那扇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那个倔强沉默的身影。
这一次,她没有再叩击床沿。
她只是看着那扇门,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极其缓慢地将自己那只苍白冰凉的手,从锦被下伸出,轻轻地虚搭在了床沿边。
仿佛无声的回应。
也仿佛…是尝试着,触碰那扇隔在她们之间无形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