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之内,光华渐收,药香弥漫在空气中。

疏月艰难地睁开眼,视野从一片模糊的色块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绣着流云纹的床幔顶,这是她在惊鸿峰寝殿的内室。

劫后余生的恍惚感如同潮水般包裹着她,身体沉重得仿佛不属于自己,每一寸经脉都残留着被撕裂后勉强缝合的虚弱。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缓慢地沉入她依旧混沌的意识,带来的并非喜悦,而是一种茫然的疲惫。

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她下意识地想要移动一下手指,却连这点小小的动作都难以完成,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这细微的动静却立刻惊动了守候在旁的人。

“师尊!” “老师!” “月姐姐!” “胧月长老!”

几声夹杂着惊喜,担忧,哽咽的呼唤同时响起,几道身影瞬间围拢到了床边。

疏月的瞳孔微微转动,略显呆滞地看向床边。

最近处,是晴晚。

她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还带着未擦净的泪痕,那双总是充满恨意的眼眸,此刻却毫不掩饰的溢出来担忧和后怕。

她似乎想伸手触碰,却又像害怕什么似的,手指缩了一下,僵在半空,只是死死地盯着疏月,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紧接着是林小溪,小姑娘哭得眼睛像桃子,扑在床边,想碰又不敢碰,只能带着哭腔小声地一遍遍地喊着“老师…老师您醒了…太好了…”

纯粹得令人心头发酸。

稍远一点,是晚晴。

她依旧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她手中还捏着一支玉笛,显然方才也出了力。

柳清絮也挤在旁边,她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看疏月虚弱的样子,又憋了回去,只是跺了跺脚。

楚逸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脸上是如释重负的庆幸,恭敬地行礼:“师尊,您终于醒了。”。

而被玄石长老不满地瞪了一眼,勉强留在外面的清虚长老和玉衡长老,也透过敞开的门,投来了关切的目光。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目光,聚焦在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疏月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关切,有担忧,有庆幸,有依赖,有探究,有委屈…复杂得让她本就不甚清醒的脑袋更加晕眩,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尤其是晴晚的目光,让她无所适从,甚至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他们都来了…”

“因为我…”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灼痛,最终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对…不…起…”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让床边的几人神色各异。

林小溪哭得更凶了,摇着头:“老师您不要道歉…” 楚逸面露不忍。

晚晴眸光微闪。

柳清絮撇撇嘴,似乎想抱怨“现在知道道歉了”,但终究没敢说出口。

而晴晚,在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颤,她似乎想厉声反驳,想再次质问“对不起有什么用”,但看到疏月那虚弱得一碰即碎的模样,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更加汹涌的泪水和她死死咬住下唇的动作。

她猛地别开脸,肩膀微微颤抖,在极力压抑着极大的情绪波动。

疏月看着她这副模样,她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那苍白的道歉只会再次刺伤对方。

她无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上沾染了湿意。

醒来面对这一切,似乎并不比沉沦在黑暗中轻松多少。

室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林小溪压抑的啜泣声和晴晚极力克制的呼吸声。

最终还是药堂长老上前一步,打破了沉寂:“好了好了,醒来便是万幸!疏月长老心神损耗极巨,需要绝对静养,你们都先出去,让她好好休息。”

楚逸连忙称是,小心地劝哄着不愿离开的林小溪。

晚晴深深看了疏月一眼,柔声道:“长老安心休养,晚晴晚些再来看您。”

说罢,优雅一礼,转身离去。

柳清絮也被楚逸半请半推地劝走了。

只有晴晚,依旧僵立在床边,一动不动。

药堂长老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床上闭目不语的疏月,叹了口气,没再催促,只是低声对疏月道:“长老,凝神静气,莫再多想,一切,等身体恢复了再说。”

说完,他也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终于只剩下两人。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压抑得令人窒息。

晴晚依旧站在那里,背对着床,肩膀微微耸动。

疏月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过了许久,久到疏月几乎以为她已经离开时,才听到晴晚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艰难地说道:

“…好好…活着。”

说完这四个字,像是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不再停留,踉跄着快步冲出了静室,仿佛多待一秒,那勉强维持的冷静就会彻底崩溃。

门被轻轻合上。

疏月缓缓睁开眼,望着空荡荡的室内,眼角终于有一行清泪,无声地滑落,没入枕畔。

活着。

原来是一件如此沉重,如此艰难,却又…无法再逃避的事情。

静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却隔不断那无形的情感张力。

疏月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眼角那行泪痕渐渐干涸。

身体的剧痛如同枷锁,将她牢牢禁锢在这方寸之地,也迫使她不得不直面此刻唯一能“活动”的,她那片狼藉的内心。

药力仍在缓缓发挥着作用,修复着破损的经脉,滋养着枯竭的金丹,但过程缓慢而磨人。

每一次灵力的微弱流转,都伴随着针扎般的刺痛,提醒着她之前那场自我毁灭的决绝,以及…被强行拉回现实的狼狈。

“活着…”

晴晚那四个字,嘶哑却沉重。

“好好活着。”

多么简单,又多么艰难的命令。

她该如何“好好”活着?

带着这一身无法偿还的愧疚?

面对那些被她伤害被她困扰的人?

继续扮演那个冰冷疏离的“胧月仙子”?

还是彻底撕开伪装,暴露出内里那个惊慌失措搞砸了一切的“程默”?

无论哪一条路,似乎都看不到光亮。

心魔虽暂时被压制,但那片废墟依旧存在,稍有不慎,便会再次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自我否定的声音并未消失,只是在外在压力下暂时蛰伏,低低地嘲笑着她这无谓的挣扎。

她尝试着运转了一下功法,那熟悉的冰心诀,曾经是她维持人设的工具。

此刻灵力流过依旧隐隐作痛的经脉,带来的不再是掌控感,而是一种深刻的讽刺。

“以冰为心,终被冰噬。”

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或许真正的“苟命”,并非一味地逃避和伪装?

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翻滚,头痛欲裂。

她不得不停止思考,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一呼一吸,感受着生命最原始的迹象。

活着。

仅仅只是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细微的动静。

不是离开的脚步声,而是…有人缓缓靠着门板滑坐下来的声音。

轻微的衣料摩擦声,以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吸气声,仿佛有人在外面极力克制着情绪。

是晴晚。

她没走。

这个认知让疏月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倔强的少女,此刻是如何背靠着门板,蜷缩在冰冷的廊下,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却固执地守在外面。

“何必呢…”

疏月心中涌起一股酸涩。

她值得这样吗?

值得晴晚如此耗尽心神不顾一切地守候吗?

那无声的陪伴,比任何言语的指责更让她感到沉重,却也…奇异地带来了慰藉。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阵更轻巧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靠近。

“晴晚师姐…”是林小溪压得极低带着哭腔的声音,

“你…你还好吗?老师她…”

“嘘”晴晚的声音立刻响起。

“她刚睡下,别吵。”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下意识的维护,即使自己情绪濒临崩溃,却依旧第一时间顾及着室内人的休息。

“哦…哦…”林小溪立刻噤声,只能听到细微的抽鼻子的声音。然后,又是一阵窸窣声,似乎是小溪也默默地坐在了晴晚旁边。

两个身影,一高一矮,就这样沉默地守在了静室门外。

走廊另一端,晚晴静静伫立在阴影中,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和门边守着的两人,眸中情绪复杂难辨。

她手中摩挲着那支玉笛,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悄然转身离去。

此刻,任何多余的靠近或许都是一种打扰。

更远处,楚逸安排好峰内事务,悄然返回,看到门口那两道身影,脚步顿住,眼中闪过心疼,最终也只是默默退到更远的廊柱下,守护着这片区域难得的宁静。

疏月躺在室内,神识虽弱,却依稀能感知到门外那一片沉默却沉重的守护。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

死,需要一时的勇气。

而活着,尤其是背负着一切地活着,需要的是漫长而艰难的勇气。

她缓缓地移动了一下手指,最终,虚虚地握拢,仿 佛想要抓住什么。

窗外,月色悄然爬上窗边,洒下一片清辉,照亮了室内细微的尘埃,也柔和了床上那人苍白却终于不再死寂的侧脸。

长夜漫漫。

但至少,她不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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