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萼红(和玉霄感旧)
玉搔头。是何人敲折,应为节秦讴。棐几朱弦,剪灯雪藕,几回数尽更筹。草草又、一番春梦,梦觉了、风雨楚江秋。却恨闲身,不如鸿雁,飞过妆楼。
又是山枯水瘦,叹回肠难贮,万斛新愁。懒复能歌,那堪对酒,物华冉冉都休。江上柳、千丝万缕、恼乱人、更忍凝眸。犹怕月来弄影,莫上帘钩。
这首《一萼红·和玉霄感旧》以“玉搔头”这一女性妆饰为触媒,展开了一场跨越时空、交织着家国与身世之悲的浩荡长歌。全词九十六字,却层层递进,愈转愈深,把“感旧”二字写得既惊心动魄又缠绵悱恻。词人先以“是何人敲折”设问,突兀而起,如利刃断钗,声情激越;紧接着自答“应为节秦讴”,把个人小伤痛陡然提升到黍离之悲的高度——那被敲折的玉搔头仿佛是被战乱摧折的河山,也是被命运摧折的佳人。一句之中,家国之恨与身世之恸齐头并迸,定下全词哀感顽艳而又沉雄阔大的基调。
“棐几朱弦,剪灯雪藕,几回数尽更筹”三句,以极细腻工致的笔意铺排旧日清欢:棐木几案、红色琴弦、剪灯之芯、雪色藕片,色香声影俱足,而“数尽更筹”四字悄然透出“欢娱苦短”的悲凉。那曾经并肩调弦、剪灯夜话的人,如今安在?于是“草草又、一番春梦”,以“草草”二字写春梦之短促,以“又”字见梦魂之频仍,皆极炼而似不炼。
“梦觉了、风雨楚江秋”一句,用楚江秋声承“秦讴”,以地理之转移暗寓时代之播迁:秦地之讴已远,楚江之秋又至,南北之间,皆是伤心之色;风雨交加之夜,独对江天,唯觉山河与人生俱入萧瑟。
词人此时忽发奇想:“却恨闲身,不如鸿雁,飞过妆楼。”鸿雁能传书,亦能自由翱翔,而自己却如断蓬一般,被命运钉在“闲身”二字上;既不能御风而行,又不能寄书达意,唯余一腔怅恨,对月空叹。一个“恨”字,把对国事的无力、对旧人的深念、对自身命运的痛悼,一齐打并,沉郁顿挫,令人低回。
过片“又是山枯水瘦”,换头以景带情,一笔扫过江山残破、民物凋耗。“又是”二字,与上片“又”字遥应,见出这种“山枯水瘦”非止一端、非止一时,而是年年岁岁、周而复始的噩运。“叹回肠难贮,万斛新愁”一句,化用李义山“九曲回肠久费猜”之意,而益以“万斛”之重,把无形之愁写成可量可掬的实体,极状其压得人寸步难行。
“懒复能歌,那堪对酒”两句,再收紧一层:歌与酒本是排愁之具,而今愁重如山,歌声纵发,酒力纵浓,亦不能撼动其分毫;于是唯有缄默、唯有停杯,任“物华冉冉都休”。冉冉者,时光之缓逝亦时光之迅逝也;都休者,万物之凋零亦生命之凋零也。六字之中,有对岁月无情之控诉,亦有对自身衰病之哀怜,语似平淡,而痛彻骨髓。
以下忽又宕开,回到眼前最撩人魂魄的江上柳色:“江上柳、千丝万缕、恼乱人、更忍凝眸。”柳色极柔,而“恼乱人”极刚;柔与刚相撞,愈见人心之脆弱。柳丝之所以恼人,正因其“千丝万缕”无不可作“万斛新愁”之形状;亦因其长条拂水,依依有情,似旧时舞袖,似别时离亭,故“更忍凝眸”——“更忍”者,岂忍也,反语愈痛。
结拍“犹怕月来弄影,莫上帘钩”,一笔收回,以月影之撩人暗示往事之不肯放过:若一钩新月上来,则疏枝横窗,碎影满地,便又勾起“当时月照妆楼”的旧境;于是索性“莫上帘钩”,使月影不得侵入。然而月影可拒,心影终难拒;月影暂能不见,而心影无时不摇。
全词至此,以“莫上帘钩”之“莫”字,收住一片呜咽,而余味愈远:那被拒之帘外的,何止是月?是被敲折的玉搔头,是草草春梦,是飞过妆楼的鸿雁,是万斛新愁,是整个已逝而又永在的旧时代与旧人心。
综观全篇,其艺术张力首先来自“以小见大”的结构:从一枚玉搔头折片,写到江山之残、生民之瘁、一身之漂泊、一念之永劫,尺幅千里,微尘见大千。其次在于“虚实相生”的笔法:上片写梦境,下片写实景,而梦境中之“风雨楚江秋”又化而为实景中之“山枯水瘦”。
实景中之“江上柳”又化而为心象中之“千丝万缕”,虚实互摄,往复循环,遂使一腔愁绪,荡涤于天地之间,无往而不在。再次在于“声情相叶”的语言:全词多用入声字,“折”“节”“雪”“觉”“却”“莫”等,短促顿挫,如断玉敲冰,与“万斛新愁”之沉郁、“不如鸿雁”之激越,声口相应,字字悲梗。
最后在于“象征”与“移情”之交织:玉搔头、朱弦、更筹、鸿雁、江上柳、月影,无一不既是外景,又是心影;既具独立之物态,又负浓重之情荷载。词人使诸般意象互为映发,遂将一己之悲,升华为时代之悲、人类普遍之悲。
若再进一层,可见此词之“感旧”,并非单纯的“怀旧”,而是一种“以旧为鉴”的当下觉醒:那被敲折的玉搔头,是对一切脆弱美好之物的哀悼;那草草春梦,是对一切虚妄企盼之嘲弄;那不如鸿雁之恨,是对一切身不由己之愤怒;那莫上帘钩之怯,是对一切无可逃避之清醒。
词人把个人命运与家国板荡、把刹那情事与永恒困境,打成了一片,于是“旧”不再只是时间意义上的过去,而成为价值意义上的理想、人性意义上的尊严。感旧之痛,遂与忧生之嗟、忧世之恸,三位一体,形成俯视山河、抵近灵魂的大悲凉。
读至收拍,我们仿佛也一同被关在帘内,听那被拒的月影在窗外徘徊,听那楚江的风雨在心头彻夜不息:原来那“莫上帘钩”的,不是词人,而是我们自己——我们谁不是带着各自的“玉搔头”与“万斛新愁”,在时代的秋声里,欲歌不能,欲酒不得,欲梦不可,唯余一声长叹,与千载之下的玉霄词人,同声相应?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