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纸贵,更贵人情。癸已寿须溪,“癸巳”指干支纪年的癸巳年(一二九三年);“寿须溪”即“为须溪祝寿”。须溪是南宋著名词人刘辰翁的号,故本篇是尹济翁在一二九三年写给刘辰翁的寿词。全词用典雅丽的典故,既颂友人高寿,又寄寓了“年年人共梅花”的长久情谊。真是一二九三年的话,命数可数矣。

风入松(癸已寿须溪)

曾闻几度说京华。愁压帽檐斜。朝衣熨贴天香在,如今但、弹指兰阇。不是柴桑心远,等闲过了元嘉。

长生休说枣如瓜。壶日自无涯。河倾南纪明奎璧,长教见、寿珪成霞。但得重携溪上,年年人共梅花。

此词调寄《风入松》,小序仅四字:“癸巳寿须溪。”癸巳,元至元三十年(一二九三)。须溪,即庐陵刘辰翁,字会孟,号须溪,宋末志士、词人,入元不仕,以遗民终。是年,辰翁年届八十,里人尹济翁以此词为寿。尹氏字里无考,当与辰翁同籍庐陵,或亦宋遗民。

寿词最难脱俗,而此篇却将“祝寿”与“悼宋”打成一片,通篇用“对位”之法:空间则“京华—溪上”,时间则“元嘉—癸巳”,身份则“朝衣—野服”,情绪则“昔欢—今哀”。层层对照,遂于觥筹交错之间,隐闻黍离之哭;松风一席,竟成铜驼荆棘之图。以下逐句细绎,再申其义。

“曾闻几度说京华”“京华”二字,一笔勾出全词灵魂。京华者,临安也。十三世纪上半叶,临安是“参差十万人家”的销金锅,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温柔乡,更是词人少年读书、应试、释褐的功名之地。尹济翁比辰翁略晚,亦曾侧身其中,亲见辇毂繁华。

然而“曾闻”一转,便把空间拉回到今日之庐陵,把记忆推回到德祐之前。“几度”二字尤痛:一度,则少年走马;二度,则新第簪花;三度,则仓皇辞庙。每一度都如刀刻,如今只能在山村夜雨、孤灯野老之间,重提旧梦。一句未了,满纸已闻哽咽。

“愁压帽檐斜”此句从“京华”折回眼前“寿筵”。寿筵本当歌《南山》、倾玉斝,而词人却偏说“愁压帽檐”。帽檐因低头而斜,低头因愁重,而愁之重,乃亡国之恨。以“帽檐”这一极小之器物,承受一整个时代之巨痛,化抽象为具象,愈觉不堪。且“帽檐”之斜,又暗示已无心正冠,与下片“壶日自无涯”之旷达,形成第一次跌宕:身虽强整寿筵,心已被愁压垮。

“朝衣熨贴天香在,如今但、弹指兰阇。”“朝衣”与“天香”,回忆辰翁入朝时事。辰翁景定壬戌(一二六二)廷对,以“天香”入衣,写其新贵;一“熨贴”,写其少年得意,衣褶皆平。然下一“如今”,时空骤缩,弹指之间,已成隔世。“兰阇”本梵语“阿兰若”,指空寂之地,此处借指山村草庐。昔日九重丹陛,今日只合与木石居;昔日天香染袖,今日惟松风入袖。一扬一抑,极热极冷,全用对位,而“弹指”二字,更将三十一年兴亡,缩为一瞬,使人不及掩耳,已泪落樽前。

“不是柴桑心远,等闲过了元嘉。”此联用陶渊明典故,而反其意。陶令《饮酒》云:“心远地自偏”,人谓其隐柴桑,忘怀魏晋。词人却道:我辈今日之“远”,并非真能“心远”,只因“元嘉”——南宋末元初——已“等闲”被历史翻过,欲近而无路,欲仕而无国,于是不得不远。一“不是”一“等闲”,自嘲自痛,愈见遗民失路之悲。且“元嘉”为刘宋年号,暗与“刘”姓关合,既指朝代更替,亦寓“吾家宋室”之亡。用事双关,针线极密。

四句二十八字,却将“昔年京华—今日山村”“少年朝衣—老去野服”“天香—松风”“元嘉—癸巳”多重画面对位,层层收紧,如挽强弩。至“等闲过了元嘉”,已把亡国之痛、失路之悲压到极限,似乎再难翻转。而下片忽以“长生”再起,用“松”“壶”“奎璧”“霞珪”等一连串仙境意象,强行把情绪从深渊中提起,形成第二次大跌宕,遂见寿词本色。

“长生休说枣如瓜”《汉武内传》载西王母降,以“枣大如瓜”赐武帝。词人却劝:今日不必再侈谈神仙之果。一句先破,为下文立张本:既不羡仙,则寿之所在,即在人间,即在眼前之“溪上”“梅花”。破仙立人,已见高怀。

“壶日自无涯”“壶”指酒壶,亦暗指“方壶”“瀛洲”之壶;“日”指寿日,亦指光阴。四字合读,乃谓:但得杯酒在手,便是无尽之日月,便是海上之仙家。以“有涯”之壶,易“无涯”之日,化仙为俗,化远为近,与上片“兰阇”遥映,遂将“山村”升格为“桃源”。

“河倾南纪明奎璧,长教见、寿珪成霞。”“南纪”本《诗经》“滔滔江汉,南国之纪”,指大江以南;“奎璧”为文星。是夜,银河斜挂,奎璧双星皎然。词人忽发奇想:愿借天河之水,磨一柄“寿珪”(玉圭,古以喻高寿),使之灿然成霞,永照人间。一句把“天文”拉向“人寿”,把“星斗”化为“寿杯”,笔力雄奇,气象瑰伟,既见祝嘏之盛,亦寓“斯文在天,必将有后”之深意。遗民虽亡其国,未亡其天;未亡其天,即未亡其文;未亡其文,即未亡其“寿”。此处“寿”已不止年岁,而指文化生命。

“但得重携溪上,年年人共梅花。”收句再落实地。“溪上”点出寿筵所在——庐陵某水涯,辰翁所居。“梅花”则辰翁一生精神之象征:其词集名《须溪集》,屡以梅花自况,如“梅梢月冷人何处”“只有梅花知苦”。词人愿与老友岁岁来溪头,并醉花下。一“但得”,是祈望,亦是担忧:国亡之后,人命草露,明年此日,更不知能否再携。于是把祝寿之欢,再转回生命之悲;然而“年年”二字,又倔强地不肯绝望,遂于悲中见健,于健中愈悲。全词至此,如松风一阕,余音袅袅,不尽长江。

那一年,临安陷已十六年,厓山沉亦十四年。江南城市,箫鼓渐起,新朝统治已稳;而深山穷谷,仍有一辈遗民,以“不与虏齿”为誓,以“岁岁梅花”为盟。尹济翁此词,便是那一缕不肯熄灭的松风。它告诉我们:寿词可以写得如此悲凉,亡国之痛可以压得帽檐低斜,而文化生命却仍能于银河倒泻之际,迸成“寿珪成霞”的异彩。刘辰翁读罢,想必掀髯一笑:吾道不孤,吾寿亦永。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