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米外，一团团灰色的银叶丝笼草，像是有生命意识一样，纷纷挪开了它们的草叶，回避着火红的光。如果不是根部无法从泥土中抽离，也许这些黑域里的低调植物捕食者，都恨不得搬家。
卡瑞尔在附近找到一条小溪，正好用来清洗衣服上的血污，现在，卡瑞尔三人都只身着简单的内衫，坐在圣油篝火前，烘烤着各自的衣物。
十几颗从溪水里找到的水滴状或珍珠状的黑腐水晶，成为了亚尔娜烤火时的把玩物，而一边的达格妮，则双手捧着一根毛巾挡在胸前，小脸还依然红红的。
“好神奇……卡瑞尔小姐，怀尔德大教授说，黑腐水晶其实是一种纯粹的黑腐矿物质，凝聚在一起，反而不会大面积污染水土。”
对着火光，亚尔娜小心翻弄着手心晶莹黑亮的小粒黑腐水晶，啧啧称奇。
“应该只有一阶吧？杂质太多，要再净化提纯。你这一把，最多能卖七八十克朗，再多一倍也做不出一瓶补充黑域之力的魔药。”卡瑞尔瞥了眼亚尔娜手里的东西，不以为然，“别把时间和精力都浪费在这种东西上，不合算。”
“七八十克朗很少吗？可是……就算现在食物很贵，也可以买到好多好多了……”达格妮在一边小声嘀咕着，眼巴巴地看着亚尔娜手里的黑色水晶，露出羡慕的神色。
卡瑞尔愣了下，闭上了嘴。
“达格妮……”亚尔娜看到了卡瑞尔的表情变化，赶紧碰了下达格妮的胳膊，“这不一样，卡瑞尔小姐每次进出黑域，都要冒着生命危险！”
“哦，对不起，卡瑞尔大人！”
达格妮赶紧低下头，局促地揉着手里的毛巾，知道自己说话有些没分寸——她有些习惯了卡瑞尔这种平易近人的态度，差点忘记了自己是谁。
之前的战斗如何，达格妮已经有所体会，如果不是卡瑞尔在场，怕是自己的第一次黑域之旅，就会成为驼背夜行鼠肚子里的食物了。
随后收集的两大瓶三阶混沌鼠血，才是真正的值钱玩意儿，别看等阶低，但总价值却高达上千克朗。混沌系的黑域素材本就少，作为常用的魔药添加剂，比同阶的其他黑域素材要贵出一倍以上。
现场有些沉闷，一缕缕水蒸气在三人手中的衣物上缭绕扩散，卡瑞尔转化了话题：“达格妮，你家乡在哪？”
“我不记得了……我是茱莉亚姐姐从人贩子手上买下来的。”达格妮低着头，声音很轻，“我只记得小时候，父亲好像是石匠？”
“人贩子？”卡瑞尔眉头皱了下，看着亚尔娜，“还有人贩卖亚女？”
“我也不知道。”亚尔娜摇摇头，也很迷糊。
“我有点不舒服……”说到这儿的时候，达格妮揉着小腹，脸色突然难看起来，然后赶紧翻起自己的行囊，似乎要找什么东西。
卡瑞尔一惊，她对自己之前用出的愚者恩典，依然感到有点后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肚子疼？”
达格妮的脸红了下，看看卡瑞尔和亚尔娜，轻轻指了下自己的小腹：“我流血了……”
如同雷击一样，卡瑞尔和亚尔娜同时表情大变，尤其是后者，手中烘烤的衣物直接落地，脸色惨白。
“达格妮，是女人那个吗……”亚尔娜哆嗦着嘴，慢慢蹲到了达格妮的身边，伸手摸住了对方的小腹，“这个事情，还有谁知道？”
“只有茱莉亚姐姐一个人知道，她让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说这是我自己的秘密。”达格妮有点害羞，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不过，你们和茱莉亚姐姐是一样的好人。”
“达格妮，千万不能再告诉任何人了！”卡瑞尔脸色凝重，几乎一字一句咬着嘴唇，“记住，无论是谁，绝对！”
现在，卡瑞尔才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茱莉亚会把达格妮安排在终年不见天日的纺织工会仓库里守夜，并非是需要这种工作，而是保护达格妮，不让她轻易抛头露面。
拥有月潮的亚女，一旦被发现，那可是不需要任何辩解的死罪！而达格妮本人，恐怕还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卡瑞尔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在警告达格妮，亚尔娜则跪在了地上，不断在额前画着三角圣礼，嘴里嘀咕着听不清的祷告词。
“我……我会死吗，很重的病？”达格妮也吓着了，全身都在哆嗦，声音里都带着哭腔，“茱莉亚姐姐说，只是流几天血就好了。”
“嗯，只是一种病，听卡瑞尔小姐的，别说出去，以后会好的。”亚尔娜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如此安抚。
“亚尔娜，达格妮就不要其他人住一起了，搬到你房间里住。”卡瑞尔思考了下，还是打算把达格妮和其他亚女隔离开，“这件事，连我妈妈也不能知道！”
“嗯！”亚尔娜赶紧点头。听到直接住进卡瑞尔的家里，达格妮一下就开心了。
亚女一旦有了月潮，就说明拥有了生育力，一百多年前，毁灭了帝国的邪恶巫女布丽吉特，她身上的每一个历史标签，都是现在亚女的死亡印记。
亚女有着很多的生死禁忌，有些来自公开的教会亚女敕令，有些是雷娜特的私下告诫，还有些曾来自莉丝的讲述。在过去的一年里，卡瑞尔知道的越多，心情就越沉重。
“好漂亮，快看，卡瑞尔大人，亚尔娜姐姐！”
清洁收拾了一番的达格妮，情绪很好，就在卡瑞尔陷入沉思的时候，她又站了起来，右手指向了夜空。
卡瑞尔和亚尔娜同时抬头，发现黑色的天幕上出现了一片稀疏的光带，或者说，是一大群随风而过的荧光精灵，就像是一片闪烁着点点白色荧光的纱巾，不断变幻着轮廓，缓缓飘过。
这些来自月华蒲公英的种子，总是漫无目的地在黑域的夜空中随风而过，有落单的，也有成群结队的。它们要去哪里，没人关心，因为它们真正的价值，是花朵还未开放时收集起来，是制作圣水的主要原料。
也许是听到了黑色大地上某人的召唤，一颗荧光精灵离开了它的兄弟姐妹，缓缓下降，在卡瑞尔等人所在小高地上方来回飘荡。
随着高度的下降，荧光也渐渐消失，这一不起眼的变化，并未引起卡瑞尔三人的注意，此刻，她们的目光还在追随那逐渐远去的光之纱巾。
熄灭的荧光精灵，落在了小高地的外延，然后，蔚为壮观的神圣大合唱，就在卡瑞尔三人的眼皮子底下展开了。
从一个小点开始，无数的雪白色光之丝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四周蔓延，越来越密集，范围也越来越大。
被誉为苏拉眼泪的天堂之吻，深入这片黑色的腐朽大地，白色为主，夹杂着金色、绿色、黄色等等的五彩荧光，将整座小高地占领了，也湮灭了那堆多此一举的圣油篝火。
卡瑞尔的身边，一株株雪白的植株从光之丝络中弯腰而立，草叶舒展，花朵绽放。尤其是那茎秆明显粗壮许多的月华蒲公英，更是拔地而起，又分出更多叶茎，展示着自己神奇而蓬勃的生命力。
神泪绿洲就这样诞生了，一小高地为中心，面积足足超过一公顷，这是一场发生在黑域里的生命盛宴，就在卡瑞尔三人的脚下盛放着，骄傲而圣洁。
“好漂亮……伟大的圣主啊，谢谢您的怜悯，赐予如此神迹……”
亚尔娜抚摸着身边的雪白花草，激动得混身颤抖，忍不住就跪了下来，搂着一株还在生长状态的雪棉，虔诚得无以复加。
至于辛德雷大教授之前教导她的所谓一切生命都应该存在种子的言论，她早就抛之脑后了。她现在绝对相信，苏拉穿透黑域的神圣意志和无上仁慈，本身就可以孕育万物。
达格妮也乐疯了，直接一个飞扑，就跳进了柔软的花草里，拼命打滚，无法自拔，身上沾满了各种荧光闪烁的草叶碎屑。
“亚尔娜，把辛德雷和怀尔德大教授的试验清单拿出来，快！”
卡瑞尔第一个回过神，看了下身边一颗几乎超过自己身高的月华蒲公英，赶紧冲向自己的行囊。
三个只穿着内衫的少女，就这样在神泪绿洲了手忙脚乱起来。
不光要完成一系列的黑域素材的纯化试验，月华蒲公英、雪针草、碎光裂瞳蓟、醉魂花、金灯丝绒草、白油果等等，也是她们要抓紧时间扫荡的好东西！
一个全新诞生的神泪绿洲，最多只能给她们带来不到一天的幸运时间。
……
……
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分头行动的里奇和埃纳尔，才发现了一处新生的腐血沼池。
一股股如同深渊裂隙里涌出的黑恶诅咒浓浆，在不足十几平方米的洼地里起伏跌宕，像是煮沸了一样，翻腾出一团团腥臭的酒红色血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琳内娅此刻身着单薄的内衫，已经进入醉魂花香粉营造的迷醉梦境。
里奇用圣水将几克痴愚沉香融化，缓缓倒入爱侣的口中，随后自己也一口喝光剩下的圣水，最后抱着对方的身体，走进了腐血沼池。
埃纳尔双手匕首出鞘，警惕地守在腐血沼池附近，目光在四周来回扫视。
虽然绝大多数黑域恶魔平时都不会接近这里，但总有濒死前渴望身心回归深渊的某些生物，会不顾一切的往这里走，难免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危险。
不知道什么时候，亚尔薇特也出现了，远远地站在某棵枯死的腐面巨木树下。
她的身边，巨型棕熊不见了踪影，只跟着一头漂亮的冰原狼。此刻，平日里驯服得如同家犬般的冰原狼，正焦躁不安地在牧羊人王者身边徘徊，似乎很讨厌这个地方。
“咕~~~”雪鸮扑腾着翅膀，临空而下，落在了亚尔薇特左手的牧杖上，然后很不耐烦地扭动着脖子，催促着主人。
看完手中的布条小字，亚尔薇特微微点头，侧头对着雪鸮轻言了几句，牧杖轻轻一晃，雪鸮又迫不及待地飞远了。
“亚尔薇特大人，屏蔽生命诅咒的沉睡魔药配方，有用吗？亚尔娜吃了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埃纳尔走了过来，单腿跪地，曾经骄傲孤僻的性格，在一位提灯人王者面前，完全收敛了起来。
“你要问向你兜售这种希望的人，而不是我。”
牧羊人王者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着，“它可能是一个不甘心的苦痛商人留下的悔恨，也可能是一个骗子编造的陷阱，还可能是一次打破宿命的奇迹……你愿意相信哪个？”
埃纳尔的嘴张合了好几下，都没敢出声。
亚尔薇特抬起牧杖，指向了黑发青年的脸：“埃纳尔，你已经享受了前半生的各种祝福和荣光，为什么不愿意面对后半生的苦难和挑战？
“神眷，也许是你理解的那样，本身就是诅咒……但说再恶毒的话，做再自暴自弃的事，也不可能让你摆脱所谓的不公平。
“我不崇尚力量，但绝对鄙视怯懦。你没有沦为力量的奴仆，这已经是苏拉对你最大的眷顾和善意了。但只有成为七阶王者，去命运的尽头看看，才有希望打破你身上的桎梏，你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
亚尔薇特说完，走到一边坐下，闭目养神。
埃纳尔若有所悟，慢慢点头。
百米外，一丝丝黑色的雾气升起，如旋转的黑色帷幕一样，包围了浸泡在腐血沼池里的一对男女。
猛烈的咳嗽声从雾气里传出，紧接着，混身沾满各种恶臭污泥的里奇，抱着沉睡的琳内娅，一步步朝亚尔薇特的方向走来。
里奇的脸上，出现了大量的黑色斑块，这是遭受严重腐化的现象，但他此刻，眼里却没有丝毫痛苦，反而带着欣喜。
“感谢圣主吧，祂又赋予了琳内娅更强的自然力量。”亚尔薇特从腰间丢出一瓶魔药，刚好落在了里奇面前，“你会让她知道，是你抱着她忍受恶毒的黑腐诅咒，经历整个晋升过程吗？”
里奇一口喝掉魔药，擦着嘴，微微摇头。
“那就好，不然，她就太可怜了，她不光欠了苏拉的恩惠，还要被你的温情束缚……唉，也许每个杀戮骑士的身边，都需要一个死心塌地的女人吧……”
亚尔薇特转过身，笑看着天边的巨月，举起了牧杖，“开始赞美吧，现在是欢乐园丁的时刻！”
话音刚落，琳内娅的身边，无数的黑域花草，都开始了急剧的枯萎。
完成四阶晋升的琳内娅，似乎正以某种神奇的宣誓仪式，疯狂掠夺着四周的生命能量，以填补她再次壮大的、嗷嗷待哺的力量之渊。
这个过程，其实里奇都已经欣赏过两次了。
「我是腐壤的歌者，是自然的欢宴之主！
让亡者的啜泣，浇灌出带刺的欢愉，腐肉与毒浆中托起我钟爱的血色玫瑰。
那是永不凋零的绽放，那是流淌于茎脉的诅咒生机，令绝望者饮下剧毒的蜜露。
请听，我的花园里，有哭嚎编织的音符，有扎根现实的荆棘牢笼，有触摸春色的虚妄谎言。
那提灯里的光啊，是蛊惑自然的乐章，是无数的春天在尖叫，直到群星坠落！」
——《阿托斯之书·欢乐园丁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