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初期未设酒禁,宋代则在国子监延续禁酒管理。实施背景多与粮食短缺、维护统治秩序相关,如刘备治蜀期间实行严苛禁酒令。西周承置酒器的"禁"器得名即源于禁酒意识,体现该制度对器物文化的深刻影响。
继民间酒禁之后,宋朝政府进一步将 禁酒令延伸至宗室、外戚及臣僚之家。例如,在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辛酉,朝廷便明文禁止宗室成员私自酿酒或售酒,并设立奖励制度,鼓励告发此类行为。到了宋哲宗元祐七年,更是两次重申宗室内的酒禁。
一次是在夏四月丁卯,规定宗室、外戚及臣僚若三次违反酒禁,将受到严厉处罚;另一次则在同年八月丙辰,进一步明确了宗室成员犯私酒时的责任归属。然而,尽管政府对皇室及臣僚的违禁行为制定了相应的处罚措施, 这些措施的严厉程度相较于对普通百姓的处罚而言,显然要轻得多。
声声慢(禁酿)
雕鞍芳径,翠管长亭,春酲不负妍华。几丈闲愁,寄风吹落天涯。深深小帘朱户,是何人、重整香车。愁未醒,记竹西歌吹,柳下人家。
眉锁何曾舒展,看行人都是,醉眼横斜。寄语高阳,从今休唤流霞。残春又能几许,但相从、评水观茶。清梦远,怕东风、犹在杏花。
这首《声声慢·禁酿》以“禁酿”为题,却通篇不言酒禁,只写“春酲”“醉眼”“流霞”,在醉与醒的夹缝里铺排一场被压抑的狂欢;词人把“禁”字藏进更深的呼吸里,让每一缕香气、每一阵莺声都变成偷渡的醇醪,于是整首词成了暗地里发酵的瓮,瓮口封得愈紧,心头的泡涌愈急。
上片“雕鞍芳径,翠管长亭”八字,先以鞍马与箫管的碰撞声弹出一场盛大的春饯:雕鞍是游冶的符号,芳径是芳香的轨迹,翠管是离歌的音色,长亭是送别的地志,四组名词两两对峙,像两列酒盏在席面上依次排开,尚未举杯便已有了半分醉意。
“春酲不负妍华”一句把“酲”字推到春光的对面:酲者,酒病也,妍华者,春色也,酒病与春色本不相容,词人却偏说“不负”,仿佛只有这微醺的倦眼才能与艳极的繁花两不相负,于是“禁酿”的政令在开端就被轻轻撕出一道缝——既然不能公然举杯,那就让花气熏人,让鸟声灌耳,让无边的妍华自酿成一种更危险的醉。
接着“几丈闲愁,寄风吹落天涯”,闲愁被丈量成“几丈”,化无形为有形,又被风一把掷向“天涯”,于是愁成了断线的风筝,成了被放逐的醉汉,成了政令也管不到的化外之身;而“深深小帘朱户,是何人、重整香车”一句,忽然把镜头从天涯拉回帘隙,像风又折返,偷窥到一户朱门里有人悄悄整装,香车欲动,却不说去何处,只留一个“重整”的动作,让偷饮的想象在暗处继续膨胀。
至此,帘内的人与帘外的风、天涯的愁与芳径的酒,已织成一张越收越紧的网,网中央是“愁未醒”三字,既指春酲未解,也指国殇未补,更指词人对“醉”这一生存姿态的执念未醒;于是“记竹西歌吹,柳下人家”便像酒后的一段闪回:竹西是扬州繁华的旧码头,歌吹是夜夜升平的绮梦,柳下人家是倚门卖笑的娼家,也是词人少年时把盏**的故地,如今被一纸条文尽数抹去,只剩记忆在舌尖反复咂摸,像空瓮里残余的最后一滴,越咂越苦,越苦越甘。
下片笔锋陡转,从追忆跌入现实,“眉锁何曾舒展”一句用“锁”字把五官锻成刑具,仿佛两道眉是被官方加封的铁锁,钥匙早被没收,于是“看行人都是,醉眼横斜”,词人看谁都像偷饮未成的同犯,谁的目光里都摇荡着不甘的浊浪;其实行人或未必真醉,只是词人自身酲而未醒,便把满城的愁雾折射成满城醉眼,这种“以我之醉观人皆醉”的视角,正是禁酒时代特有的集体癔症。
接着“寄语高阳,从今休唤流霞”,直呼酒神之号而拒之,像瘾者自断其臂,高阳是郦食其自称“高阳酒徒”的典故,流霞是仙家饮之不死的神酒,词人却冷然宣判:从今再不许以“流霞”唤酒,因为每一次呼唤都是一次勾起,每一次勾起都是一次复饮,而复饮之后便是更漫长的戒断。
此处“休唤”二字咬得极重,像用指甲掐进掌心,以痛制痛,以禁制禁,然而愈禁愈思,愈思愈痛,于是“残春又能几许”一声长叹,把季节与政令并置:残春所剩无几,正如禁酿的政令不知持续到何时,更如自己尚可偷饮的年华所剩无几。
所以“但相从、评水观茶”便成了一种悲凉的对冲——既然无酒,那就把茶冷泡成水,把水细品成茶,把茶与水的滋味差池当成微醺的坡度,在舌尖上模拟“流霞”的回旋;一个“评”字、一个“观”字,把味觉的享受拆解成视觉与思辨的仪式,仿佛只要仪式足够繁复,就能骗过口腔,骗过肠胃,骗过那条始终张着大口的“酲”魔。
然而梦终究要醒,结拍“清梦远,怕东风、犹在杏花”把全词所有被压抑的醉意一次性引爆:清梦远者,是酒梦难继,也是太平难回;怕东风者,是怕春讯再至,也是怕禁酒令再严;而“犹在杏花”四字最残忍,杏花是二月物,东风一吹便烂漫成云,可那云里分明藏着最后一坛私酿,坛口用杏泥封着,风一过便飘出窃窃的甜香,像对词人作最温柔的招魂。
词人一方面盼东风不来,杏花不绽,好让戒断的伤口结痂;一方面又深知东风终究要来,杏花终究要开,那香气会像旧时歌吹一样钻进门缝,钻进鼻腔,钻进每一根想醉而不敢醉的神经,于是“怕”字背后,是更深一层的“盼”——盼花早开,盼酒早禁,盼自己早一日彻底断了这杯弓蛇影的余生。
通篇至此,禁酿已不再是简单的政令,而成了时代强加给士人的“清醒刑”,词人用一首慢词把刑期无限拉长,让每一拍都踩在心跳的间隙,让每一字都浸在舌尖的唾津里,于是“醉”与“醒”不再是二元对立,而成了互为镜像、互为因果的螺旋:
愈禁而愈思,愈思而愈痛,愈痛而愈想以醉止痛,然而醉乡又被官方吊销,只好把茶当酒,把梦当真,把杏花当流霞,把东风当歌吹,把一整座扬州的月色碾成碎银,偷偷撒在帘内那口再也打不开的暗瓮里,让它们在黑暗中继续发酵,继续冒泡。
继续发出无人听见的、卟卟卟的轻响——那轻响,便是这首《声声慢》真正的声腔,它慢到几乎静止,却又在静止里持续翻滚,像一颗被历史含在舌底、始终不肯化尽的酒曲,苦而回甘,甘而转涩,涩到最后,竟泛出一星半点琥珀色的光,那光里映着词人半张醉脸,也映着大宋王朝在禁酒令背后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