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五号是一个热闹的日子。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姜春望着那群正在团建、躁动而合唱的人群。就在刚才,他为梦瑶调了第四杯酒。

碎冰倒满铜杯,2oz 伏特加,0.5oz 青柠汁,姜汁汽水补满,一片柠檬作饰,插入铜制吸管。

“一杯,莫斯科骡子。”姜春将酒推向梦瑶,“少喝点吧。”

“不要。”

“今晚怎么了?”

趴在吧台上的梦瑶抬起头,双颊泛红,眸子却更加迷离。她举起酒杯,对准吸管,忽然高歌:

“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

跟着光明的太阳去飞吧。

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

把喀秋莎的问候传达。”

起哄的人群没人注意到她的合唱。他们沉溺于酒与狂欢之中,任由意识拓展到更遥远的边疆。直到第二天,面对头痛、记忆的断片,以及镜中如死狗般的自己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生活还要继续,一场狂欢什么也解决不了,反而加速了某种死亡。

当然,那样做并没有错。一个载歌载舞的民族,才能看透沉闷的本质。如果每一天都是旧日的循环,那么意义也不过是“存在”而已。

无聊,梦瑶常想。日复一日地站在柜台后,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改变。她会像一条河,在沙漠中默默干涸,最终消失在历史长河里。那感觉,像是一种预感,又像一场幻觉。

她趴回桌上,摸出烟,却发现打火机已经没油。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姜春从吧台走了出来,为她点上火,然后坐在了她身旁。

“疲惫……”梦瑶轻声说。

“喝了这么多,要说不疲惫,那一定是在骗人。”姜春也点燃一支苏烟,“每个时代的人都是这么说自己的。”

“不一样,根本不一样。”

“我看你是醉了。”

“我没有!”梦瑶猛地坐起,身子却打着趔趄。

姜春抽着烟,淡淡道:“我看你是醉得不行。”

梦瑶将酒杯递到他面前:“那你喝!”

姜春夹着烟,打量着酒与满脸通红的梦瑶。他蹙眉,接过了酒杯。铜吸管还湿漉漉的,它永远都湿漉漉的。姜春喝下满是伏特加的莫斯科骡子,冰凉正顺脊椎朝大脑而去。他深吸了一口气,把酒还给了梦瑶。“满意了吧?”

“真好。”梦瑶笑盈盈地又喝了一口。

“怎么说?”

“这样难道不好吗?”

“是啊。”姜春望向那群喧闹的人,“如果每一天都是这样,我也会爱上这份工作。”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梦瑶微微向他靠去,“可再多想一想就会发现,这些都不过是幻影,根本不现实。”

“所以人们才创造了歌唱,让幻影再延续久一点。”

“你也爱唱歌吗?”梦瑶坐正,看向姜春。

“不如问。我们到底该面对谁去歌唱?”

“那我们到底该面对谁去歌唱?”

“对自己,对朋友,对每一个你爱的具体的人。”

梦瑶愣在原地,仿佛瞬间清醒。她注视着姜春的双眼,想到的是《太阳照常升起》。她无法唱出任何歌词,因为旋律已夺走了廉价的语言。她感到心跳加速。那不是尼古丁或者酒,是一种没有名字的东西。她想要去海边,特别想,特别特别想

“姜春,还记得那天的小巷子吗?”

“当然记得。”

“我们出去再抽一根吧。”

“可今天,没有下雨。”

“那不是更好吗?”

两人快步走向后门,那里亮着红色的安全灯。梦瑶所向往的什么,姜春无法辨别,他能做的只有跟随,就像一直以来那样。命运或许总是无常,以后也会一样。但偏偏在那一刻,他希望命运是能够被掌控的。他伸出手,像是要牵起她。他知道,是酒。莫斯科正在让他胡思乱想。

他看着后门被推开,露出那条阴暗潮湿的巷子。它没什么特别的,却让他感到惬意。为什么?他想。

什么也不为,他想。

“为什么迷恋巷子?”姜春问。

“不知道,可能巷子比街道更具有生命力吧。”

“那为什么不去爬山?”姜春皱眉。

“因为我们被困在了这里,被困在了地狱与天堂之间。”

姜春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未抽完的苏烟,抖出一根,递给梦瑶。她接过烟,顺手探向他胸前的口袋。打火机的橙色塑料外壳,在夜里是一种极致的伪装:隐匿于路灯下,隐匿于烟雾中。梦瑶为他点火,姜春也默契地俯身。两声清脆的摩擦后,沉默一直持续到第一口白烟升腾。

夜色中的神秘感,是白昼无法给予的。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些疯狂才被允许。梦瑶凝视着姜春的眼睛,姜春也回望着她。迷离、失落、期望、彷徨、复杂的、激昂的、需要被演说、以及无法被比喻的。那是一种喝醉的体现,一种狂热的体现。热血从胃开始,一直到大脑。趔趄的脚步不会影响意识的超脱。

“姜春。”梦瑶朝墙边走去,背靠着砖墙,“这个世界真实吗?如果真实,有什么能证明它真实?”

姜春顺势坐在后门的台阶上,抽了口烟,望向她:“真实吗?我不知道。如果按加缪、萨特、尼采这些存在主义者或虚无主义者的角度去看,世界本身就是荒诞而不真实的。”

“不对。”

“当然不对。”姜春又吸了一口,朝她探出身子,“我和你的存在,本身就说明世界应该是真实的。形而上学去探索世界的‘本质’,本身就是错误的。个体的意识只属于个体,这是理所当然的。脑袋与脑袋之间无法串联,即便串联了也无法真正理解。我所见,即是世界。”

“唯心主义。”梦瑶指向他。

“是的,唯心主义。但我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梦瑶点头。

“世界绝非不真实,或者说,‘真实与否’这个词,本就不该用来描述世界。”

“真实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每个人对真实的理解,以及感触都不一样。这得根据每个人的经历,见识,学识以及思想。”梦瑶抽着烟,话语中有着些许哽咽。

“对,但也不完全对。”姜春摇头,“如果这样,问题的本质又回到了唯心主义。那和形而上学又有什么区别?”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梦瑶近乎歇斯底里地冲到他面前,停住。

姜春将烟送到嘴边,吐出一口白烟,缓缓道:

“世上有且只有一件事,是共通于全人类、真实存在、无人可以反驳的。”

“是什么?”她问。

“是爱啊。”

梦瑶与姜春都愣在了原地。手中的烟升腾起白雾,向高处飘散。酒吧里依旧逼仄,却传来动听的歌声。那群载歌载舞的人,仍在呼喊喀秋莎的名字。

梦瑶扑进姜春怀里,在他的臂弯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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