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时而也会如夏日般燥热。那天,只在夏季售卖的酒,被老板重新放回了酒单,估计到了明天又要下架。寒冷的日子不适合那些冰镇的酒。用于缓解因蝉鸣而起的烦躁,在秋日并算不上合适。秋季本就有自的色彩,而夏季早已悄然离去。明白这一点的人们都将它藏在心里,心照不宣地为漫长的冬季做着准备。而姜春只是站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着被安排好的酒,处理着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工作。

他翻开红色万宝路的烟盒,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他低下头,看着打火机燃起的火焰,终于点起了烟。他已经期待了很久。从工作开始时就在等待这一刻。

“来,喝一个吧。”绑着马尾辫的同事向姜春递出一杯酒,“老大说了,今天剩下的就自己喝了。”

冰沙质感的白色酒体让姜春陷入了沉思。他下意识地接过酒杯,手指却抵在烟上,仿佛完全没有要喝的意思。

他问同事:“还剩多少?”

“大概三杯左右。”

“我喝不了那么多。”

“我也喝不了,刚刚已经陪人喝了两杯了,再喝下去,明天就起不来了。”

“你明天不是休息吗?”

“是啊,但休息日也一样有需要早起的事吧。”同事傻笑着说道。

姜春咂了咂舌,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抖落烟灰,盯着杯中的酒。“冰沙玛格丽特”已经过了属于它的季节,再冷下去,就只有墨西哥还能容忍它的存在。姜春拿起酒杯,听见前门被推开的声音。他看向时钟。还有二十分钟,那时夜晚才彻底结束。

“可以抽一根吗?”梦瑶问。

姜春看着时钟,回答:“随意。”

那位从后门离开的同事手里还捧着没喝完的酒。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冰沙质感的酒已经开始融化,夜晚难得不那么凉飕飕的。他穿过便利店,之后是大街,再之后是余下的世界。

姜春陪梦瑶抽完了烟,下班时间已到,但搅拌玛格丽特的机器却还没有停下。炽热的外机是为了保护内里冰凉的酒水。梦瑶盯着它看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一杯冻玛格丽特。”

“抱歉,已经关门了。”姜春擦着酒杯。

“不欢迎我?”

“当然欢迎。”

“那是为什么?”

“因为收银机关了,这杯我请。”

梦瑶抖了抖烟灰,从兜里拿出一包尚未开封的雪莲。她撕开塑料包装,接着撕开内层的纸封。她掐灭了那支并不喜欢的红色万宝路,将雪莲递给姜春:“抽吧,比红万好抽多了。不需要总是让自己过得苦兮兮的。”

姜春也掐灭了自己的烟,尽管口腔里那股苦涩与呛辣仍让他恋恋不舍,但他还是照做了。自从那个雨夜之后,一股挠心的火就一直在烧。是烟,还是人?姜春也说不清楚。那声令人愉悦的爆珠声,时而像大海,时而又像沙漠;一会儿干燥,一会儿湿润。他拿起梦瑶递来的烟,下意识地凑近她面前,让她点火。那份清甜还是让他觉得不对劲,但在玛格丽特的酸涩之后,倒也算不上太差。

“我这就给你做酒。”姜春抽着烟说。

3.5oz 龙舌兰(Tequila 或 Mezcal),1.5oz 君度橙酒,0.75oz 龙舌兰糖浆,5oz 水。放入低于-17摄氏度的冷藏层过夜,之后加入2oz青黄柠混合果汁。“一杯冰沙玛格丽特。”姜春将冰镇好的酒推向梦瑶。

“这次不现调酒了吗?”梦瑶翘着二郎腿问道。

“只是早早调好了而已。”姜春举起自己的酒杯。

“姜春,累了的话可要注意休息啊。”梦瑶接过酒。

“你也一样。”姜春回应。

扰人心弦的布鲁斯正奏响午夜的旋律,突如其来的安静比平时更显昏暗。酒杯里的酒怎么也不见底,玛格丽特就像是夏天。怎么也喝不完,直到什么也不剩下。

“18年的夏天是我第一次喝酒。”梦瑶说。

“记得这么清楚吗?”

“当然。姜春,你第一次喝酒是和谁一起的?”

“一个女孩。”

“初恋?”

姜春微微点头。

“真好。我第一次喝酒,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在一个还能看见点点星光的小城市里,在一个天台上。没晒干的衣服发出馊味,那些味道现在都很难闻到了。”

“是啊。”

“那时候感觉世界大得不得了,现在又觉得它小到拥挤。”

“我第一次喝酒,以为自己要死了。”姜春抽了口烟。

“我也一样。”

“吐了吗?”

“没有。”

“吐出来会好很多。”梦瑶笑着说。

“那为什么之后还继续喝?”

“当然和你有一样的理由。”

“你怎么知道我有什么理由?”

“我不知道,但八九不离十都一样。”

姜春掐灭了烟头。

“喝得惯吗?”

“冰沙玛格丽特是夏天限定吧?”

“至少在这里是这样的。不过你怎么知道?”

梦瑶也掐灭了烟头,轻笑:“嘿嘿。”

一曲布鲁斯结束,姜春前去换唱片。热爱音乐的店长在唱机里播放没人爱听的音乐,省去了调酒师们因音乐惹客人不满的麻烦。姜春从吧台下拿出一张黑胶,那是梦瑶从未听说过的乐手。他轻轻抬起转针,换上新的唱片。须臾,唱机开始旋转。那首歌仿佛在歌颂夏天,可夏天早已不见踪影。

“再聊聊你的初恋吧。”梦瑶说。

“为什么?”姜春回到吧台前。

“不想聊吗?”

“不至于。”

“那为什么不聊聊呢?”

姜春看了看手上的戒指,叹了口气:“那你想要听什么?”

“酒?”

“酒?”姜春摸了摸额头,“服了。”

他举起酒杯:“酷暑之下,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

“是啊。”梦瑶说。

“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

“你现在也一样年轻。”

“或许吧。”姜春继续道,“我们还对未来、对世界、对可能发生的一切充满憧憬、向往,甚至痛哭流涕。我们穿过巷子,去到沙滩,再奔向大海、大桥。想必你也知道,世界并不会如诗、画、照片中那般美好。青海的沙丘是炎热且荒芜的。”

“于是你们就喝酒、抽烟,妄图反抗、拆解所能见到的世界。”

“那些都不过枉然。我们跳舞、高歌、咒骂世间万物,喝得很醉,很醉很醉。”

“你们那天都喝了什么?”

“冰沙。”姜春举杯,“再不喝就要化了。”

“姜春,这酒杯难道不和青海一样荒芜吗?”

“于是我们分开了,再也没喝到过那么醉。”

“行动在先,思想在后啊。”梦瑶又点起一支烟,“酒,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那你呢?第一次喝醉?”

“那天我失业了,想死。”

“可你还是活下来了,不是吗?”

“是啊,因为世上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人。”

“我能再抽你一根雪莲吗?”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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