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一个雨夜。那时,城市还有些残存的霓虹灯不愿睡去,寂静的水潭还折射出五光十色。它们弱小、疲倦、不够鲜艳,但它们还存在,或许这样也就够了。那样的雨夜,又或者正因为是那样的雨夜,他们才找到了一个契机,去遇见除了自己以外的“他者”。世上可,没有人不喜欢秋雨的那份寒意,至少在迈入冬季之前,它都是值得歌颂的。
姜春的工作就结束在那样的一个时间里。他刚踏出酒吧,就闻到了空气中的那份潮湿。那里当然不通往大街。如果面朝大街,那灯红酒绿的世界很快就会让忧愁变成焦虑。他已经工作了八个小时,心中所想的只有烟草所带来的那种呛辣。前几年,他还只抽带爆珠的细支;到了那时候,不够大量的尼古丁已经无法让他摆脱现实的虚假了。他搜索口袋,找到了打火机,却发现烟抽完了。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记不得了。客人有时也喜欢和他喝两杯,每到工作结束,神志也总是会变得有些不太清晰。姜春攥紧了万宝路的红色包装,然后把它丢在了一旁。那一抹红色太过扎眼,尤其是在空空如也的时候。
“可以借个火吗?”那个问题来自一位女性。齐刘海、短发、耳钉、皮夹克,眼线画得较为深邃,叛逆并不能成为年龄的伪装。当然,对于姜春来说,借个火的事他没必要纠缠。他拿起打火机,用手护住了火焰。那是一支雪莲,不怎么常见的烟。一般向他借火的女性,都抽七星、Esse,再不济是煊赫门或其他细支。它们都在伪装烟草所应有的呛辣,以一种虚伪的方式把对身体的伤害隐藏在可口的味道之下。姜春厌恶那种虚伪,如果说一个人需要靠烟草找到真实感,他宁可让真实感的苦涩完全展现出来。
“谢谢。”女性抽开身子,边说边朝着姜春点头。她递出烟盒,红色的烟盒让姜春想起了千禧年,虽然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姜春抽走了一根,送进嘴里,彻底忽视了那爆珠图案。他低头点火,接着感受到的只有一股陌生的味道。那是什么?他回想不起来,像是一壶浊酒,又像是佛堂的线香。他无法将它确定为某种准确的味道,就像所有的酒都没有准确的味道。他抬起头,看着同样游荡在夜里的女性,终于开口说话:“谢谢。”
“不用,为借火的人递烟,无论在哪都一样。”女人抽了口烟。
“分享不是一件必须的事情,你可知?”
“对,但你看上去也是个爱分享的人?”女人假意打火。
姜春又抽了口烟,然后闭上了眼。疲倦让他险些睡去,但混杂在烟里的香水味又让他惊醒。他回答:“或许吧。你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
“你又是为什么呢?”女人反问。
姜春抬头,像是没有听见。那里的屋檐正在滴水,雨水正顺着间隙跌落,随时可能掐灭他手里的雪莲。他看回女人,说:“不打把伞吗?”
“这样的小巷,不需要伞。”
“会着凉吧。”
“总比闷死好。”
沉默发生在那时,无法继续的话题,像是一柄利剑,悬在各自的头顶。那样也不错,姜春想。如果说审判终究会来临,那在那个瞬间发生,听上去或许还不赖。他看着烟灰累积,渐渐逼近嘴唇,过于羸弱的尼古丁让他依旧感觉到虚假——世界正在消散、模糊,变得水汽氤氲,而他能做的只有看着。
“雨不会停了。”女人突然开口,“一直到明天中午都不会停。”
“天气预报吗?”
“不,只是预感而已。”
“你到底在做什么?”
“抽烟而已。”
“你看上去不需要尼古丁。”
“以貌取人不好。”
挠了挠头,姜春突然有些后悔:“我刚刚才下班。”
“哦?我也是。”
“我是个调酒师。”
“我在便利店上夜班。”
姜春与女人几乎同时丢掉了手里的烟,脏水瞬间掐灭了橙红的火光,在霓虹灯下变得黑黢黢的。
“姜春。”
“梦瑶。”
一种诡异的默契,让二人都暗暗发笑。他们撇开视线,接着重新交汇。孤独是守夜人的共识,与此同时又让他们惺惺相惜。梦瑶再度拿出烟盒,找到了最后两根。她平时可不爱连着抽,可那天晚上却怎么也抑制不住那份冲动。她单手将烟盒翻开,朝着姜春递出。她说那是“兄弟烟”,只有在最后两根时才可以那样抽。
姜春先是有些诧异,接着又摇头发笑。他看向高处依旧滴水的屋檐,接着又看向梦瑶已经被浸湿的秀发。霓虹灯下闪耀的金属色泽为她镀上了一层神秘的背光。在暗处的烟盒,只有酒吧后门的微弱橙光勉强照亮。他同时拿起了两根雪莲,一根送进了嘴里,一根递还给了梦瑶。他说:“喝酒吗?我请你喝一杯。”
梦瑶接过了雪莲,扬起眉头,她说:“这不是分享欲吗?”
“只是在屋里抽烟,不会被雨浇灭而已。”
雨夜的酒吧比平日要清闲不少,更别提一个下雨的周日。弥漫在空气中的消毒水味,是刚刚拖过的地面。哨兵似的座椅,正一个个被倒放在桌上,还亮着灯的吧台也正准备打样。姜春的同事已经先行离开,整间酒吧都陷入在一种迷人的寂静之中。那里没有聒噪的音乐,没有醉鬼,没有与人闲谈的调酒师,也没有痛哭流涕的失恋者。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吧台后酒柜上散发的橙光。
姜春领着梦瑶来到吧台,自己则去到后头,像往常一样。他拿出量杯、量酒器、冰夹与搅拌勺,2oz Knob Creek 12年、1oz Dolin甜味美思,进入量杯搅拌直至起霜。过滤,滴上两滴橙味苦精,用铁签插上白兰地樱桃。“曼哈顿。”姜春将酒杯朝梦瑶推去。
梦瑶鼓掌,接着问道:“下班时间还做酒,不违规吗?”
姜春冲洗着工具:“现在才问,未免也太迟了。”
“看你兴致勃勃,不好意思打断你。”梦瑶坏笑着说。
“不影响,本来就没生意,况且也不花老板的钱。”
梦瑶捧起酒杯,嗅了嗅,没有喝。她看向姜春,将烟送进嘴里,然后朝他倾出身子。姜春当然明白她的意图,他拿起打火机却怎么也点不着。那不能怪他,当然不能。它本就抽完了自己的烟,打火机没油了也情有可原。他衔起自己那根,接着用外套遮挡,终于在一声声清脆的摩擦声中看见了火焰。松了口气,他将打火机递出。那感觉恰似普罗米修斯来到人间,为世人带来光明与未来。
梦瑶说:“不好用,你凑过来一下。”
姜春刚收回打火机,就被梦瑶揪住了衣领,那是姜春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那深邃的、疲倦的、充满金属色泽的瞳孔。它美极了,真的。姜春看着那儿愣神,完全忘记了正交汇、燃烧的两根烟头。他听见爆珠爆开的声音,也是在那时,他发现梦瑶已经松开了手。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谢谢,这个很好用。”梦瑶说。
收拾了衣角,重新站稳,姜春拿出还衔在嘴里的雪莲。食指与拇指交汇,在红点处发出爆裂的声响。他已经多久没有尝过那样清澈的味道了?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它,但如果只是那一刻,那虚假的香精或许也算不上差。
他推来一个烟灰缸,抖落多余的烟灰。还没来得及多想,梦瑶又一次开口。
“酒不错,苦酒,就适合这样的夜晚。”
“喝得惯吗?”
“喝不惯就不会说这些了。”
“曼哈顿和这里很像,不是吗?”
“这里更狭窄一点。”
“也更安静一些。”
“唉,不会是特意为我做的曼哈顿吧?”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感觉就像是故意的。”
“那我也应该有个故意的理由才对。”
“你平时也喜欢这样和客人聊天吗?”
“不啊,我们是朋友而不是客人吧。”
“这么快就成朋友了吗?”梦瑶抖落了烟灰,“你真是个好人。”
“都到这个点了,除了彼此还有谁?”
“我以后可以再来吗?”
“当然可以,随时欢迎你。”
“谢谢你的酒。”
“谢谢你的烟。”
姜春为自己倒上了一杯龙舌兰,又为梦瑶也倒上了一杯。“再送你一个shot。”
“为了之后的烟酒。”梦瑶举杯。
“为了之后的烟酒。”姜春同样举杯,“ваше здоровь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