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清安,附和声相从。玉蝴蝶,词牌名,原唐曲,《金奁集》入“仙吕调”。四十一字,前片四平韵,后片三平韵。宋教坊衍为慢曲,《乐章集》亦入“仙吕调”。九十九字,前片五平韵,后片六平韵。

清毛先舒《填词名解》认为,调名始于五代孙光宪的《咏蝶词》。其实,早于孙的唐温庭筠已有该调名词体。此调,唐时为令词,宋时衍为慢词。玉蝴蝶:玉制的蝴蝶。又:“玉蝴蝶”为花名,又名“簇蝶”。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支植上》云:“簇蝶花,花为朵,其簇一蕊,蕊如莲房,色如退红,出温州。”调名本事未详。

玉蝴蝶(和刘清安)

几许暮春清思,未知芍药,先拟荼蘼。老却东风,春去不与人期。似情多、何曾荀倩,便梦断、不为崔徽。且衔杯。暖风袭袭,淡日晖晖。

怎知,怀芳心在,树花露泣,叶竹烟啼。满目清红,新悉成阵恨成围。画帘空、龙媒独倚,午阴静、燕子双飞。任春归。寻人柳下,梦句堂西。

这首《玉蝴蝶》并非泛设“伤春”之陈辞,而是一篇以“春逝”为表、以“人亡”为里、以“词心”为骨的“双重悼亡”之作。作者把自然节物的骤变与人间情感的骤断并置,使“暮春”成为“永诀”的镜像;又借“玉蝴蝶”之典,暗点“化蝶”之想,将“春”与“人”一并送入蝶梦,遂成一种“天地与我同悲”的苍茫气象。

全词九十字,上下片各四十五字,字句极整饬,而意脉极跌宕:上片写“春去”之陡然,下片写“情留”之顽强;上片用“不与人期”四字勒住,下片用“任春归”三字宕开,一勒一宕之间,便有“天地不仁”与“我心不悔”的强烈对撞,遂生出巨大的情感张力。以下分句细绎,再扩为长言。

“几许暮春清思,未知芍药,先拟荼蘼。”起拍一句,即将“春”推到尾声,把“思”逼到绝境。“几许”是不定之数,也是不可胜数;“清思”是澄明之思,也是凄冷之思。作者不道“牡丹”“海棠”诸烂漫之花,而用“芍药”“荼蘼”两花作递进:芍药暮春始盛,荼蘼则春尽方开;而今“未知芍药”,便“先拟荼蘼”,一笔跳过盛景,直抵“阑珊”,其“惊心”倍于“流水落花”。

更妙在“未知”“先拟”四字,把物理时间之“快”化作心理时间之“痛”:仿佛人才一举首,春天已收幕;才有“清思”,已被“清思”所噬。于是“老却东风,春去不与人期”便如崩崖裂石,顺势而下。“东风”而曰“老”,是人格化,亦是鬼魅化:它像一位白发老翁,瞬间把姹紫嫣红扯成断锦残霞,又不告而别。“不与人期”四字,表面怨春,骨子里是怨“死”——死亦“不与人期”,使词意从“伤春”暗渡到“悼亡”,为下文“荀倩”“崔徽”之典伏脉。

“似情多、何曾荀倩,便梦断、不为崔徽。”此联用两则魏晋至唐的艳异典故,把“春逝”与“人亡”正式合榫。荀倩是三国时荀粲,妇亡而神伤,未几亦殁;崔徽是唐时歌妓,与裴敬中相恋,别后思念成疾,画其形寄之,曰“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矣”,遂卒。

作者以反问句式出之:“似情多”而“何曾荀倩”?“便梦断”而“不为崔徽”?言下之意:我纵有荀倩之多情,亦不能挽春回;我纵有崔徽之精诚,亦不能招魂返。两句把“我”与“古人”并置,又把“古人”与“春”并置,遂成“三位一体”的共悲:春之亡、人之亡、我之亡,同在一瞬。

词至此,情感浓度已至极点,却忽作“且衔杯”三字,一勒便转,如裂帛一声,戛然而止,转入“暖风袭袭,淡日晖晖”的轻暖表面。这种“以丽景衬哀情”的陡转,正是宋词最擅的“顿挫”之法:愈觉暖,愈知寒;愈觉“淡日”温柔,愈知“梦断”残酷。于是上片在“淡日晖晖”中收束,似松似紧,为下片“怎知”二字预留一声长叹。

下片以“怎知”领起,是全篇的“反转轴”。“怎知”者,非真“不知”,乃“早知如此,悔不当初”之辞,与上片“不与人期”遥相照应:春之去既“不与人期”,则春之留亦“不与我谋”;我唯在“春去”之后,才陡然明白自己“怀芳”之心的坚贞与顽愚。

“怀芳心在”四字,是全词的主脉,也是作者的自供:我所痛者,非春之去,乃“芳心”之无托;我所悲者,非花之谢,乃“心在”而“人不在”。于是“树花露泣,叶竹烟啼”便不是外物,而是内脏:露是泪,烟是泣,花与竹皆替我号啕。

一句“满目清红”,又把“视觉”与“情绪”混融:“清红”是花瓣之红,也是泪血之红;“新悉成阵恨成围”则把“红”化为“军阵”,把“恨”化为“围城,使我与“春”俱被包围,无隙可逃。以下“画帘空、龙媒独倚,午阴静、燕子双飞”再作一层对照:帘空、人独、阴静、燕双,四组意象,两两相形,愈显“我”之孤危。

“龙媒”本指骏马,此处借指“良人”或“所欢”;“龙媒独倚”暗示“良人”已去,唯留“我”倚栏空想。而“燕子双飞”又反衬“我”之“单栖”,并暗用《诗经·燕燕》“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之“送归”古意,把“春”与“人”一并送入天涯,使“单栖”者更“单”,使“怀芳”者更“怀”。

结尾“任春归。寻人柳下,梦句堂西”三句,是全篇最见“词心”处。“任”字是“撒手”,也是“死守”:一方面“任”其归,似乎放下;一方面又“寻人”“梦句”,其实是“不放”。柳下、堂西,皆昔年并肩之地、分襟之地;而今“春”虽归,我仍要“寻”,仍要“梦”,仍要“句”——把“春”与“人”一并写入“句”中,使“句”成为“坟”,亦成为“碑”。

于是“玉蝴蝶”之题遂在收束处闪现:蝶能化梦,梦能化蝶,我之“句”亦能化蝶;蝶可越生死,我之“句”亦可越生死。全词至此,由“春逝”而“人亡”,由“人亡”而“心留”,由“心留”而“句留”,遂完成“以词代魂”的仪式:春去、人去,而“词”不去;“词”在,则“芳心”在;“芳心”在,则“春”与“人”皆在。于是九十字的小令,遂成一阕“招魂”之大歌。

若再观之,此词尚有“词史”层面的深意。南宋末年,国势如“暮春”,士人如“残花”,人人皆在“春去不与人期”的巨劫之中。作者借“一己之悼亡”,寓“一代之陆沉”;借“春逝”,寓“国亡”;借“怀芳”,寓“守义”。

故“任春归”并非个人之无可奈何,而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最后坚持”:国可亡,春可去,而“芳心”不可去;“芳心”在,则汉家之“芳”亦在。于是“玉蝴蝶”之“玉”,又成“宁为玉碎”之“玉”;“蝶”之“化”,又成“化鹤归来”之“化”。个人之情、家国之恨、时间之哀、文字之信,四重意蕴,层层叠砌,遂使小令有“万钧之重”。

此词以“春逝”为表,以“人亡”为里,以“词心”为骨;上片极写“春去”之陡,下片极写“情留”之顽;用典则艳而不佻,写景则丽而不靡;顿挫之间,有裂帛之声;收束之处,见化蝶之想。九十字中,既有“天地不仁”的悲凉,又有“我心不悔”的倔强;既有“逝者如斯”的无奈,又有“文字可以招魂”的自信。

读来如见暮春午后,一人在柳下空寻,在堂西独梦,手执空杯,口吐微吟,而身边暖风淡日,花竹烟露,皆化作其肺腑之悲。斯人斯词,真如“玉蝴蝶”一般,虽经千年,仍栩栩欲活,拍翅可闻。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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