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西,朱子确知,朱子西却不得闻。尹济翁,字磵民,庐陵人。其余无可言之,想找到详细的介绍,可能需要后人补充了。

打开尹济翁《木兰花慢·寄朱子西》,最好先在心里腾出一块“午窗”——把尘务关在窗外,把雨声、酒香、旧游、远人一并放进来。词很短,只有八句,却像一张被雨水打湿又慢慢晾干的宣纸,墨迹淡,却层层渗进纤维;你若匆匆扫过,只看见“淡烟细雨”“风起池萍”几枚清浅意象;若耐着性子循着词人的呼吸再读,便会听见一种“欲说还休”的断裂声:那是“乐事”与“空愁”的断裂,也是“宇宙恒常”与“人生漂泊”的断裂。

上片用“记”字打开记忆闸门,柳深竹嫩、度密穿青,浓得化不开的春色,在“淡烟细雨”里骤然褪色;下片用“想”字穿越空间,设想友人“闲却春游”,却把自己也锁进“绿阴深院、芳草长亭”。一昼之间,从正午到傍晚,酒醒又酒倾,愁去又愁来,直到“晴云四卷”,月亮照旧穿过窗棂,词人才在“依然”两字里与离情达成“不谈判的和解”——愁仍是乾愁,但天地自有其辽阔的冷漠,人亦借此获得辽阔的安慰。

读这首词,不妨把速度放到“云卷”那么慢:让每一缕雨丝在睫毛上悬停,让碎池萍在风中重新聚拢;你会发觉,所谓“寄朱子西”,并非单向的思念,而是把“我”与“你”同时放进更大的时空坐标,让两个人的离散,成为天下所有离散的缩影;让一次小酒微醒的愁绪,成为人类共有的“正午之困”“傍晚之叹”。

掩卷之时,雨声戛然而止,月亮刚好爬上你的窗——那一刻,你会懂得:原来“依然”不是释怀,而是学会与不可释怀的事物并肩而坐;原来最小的词,也能在最局促的午后,为我们打开一条通往宇宙静观的暗道。

木兰花慢(寄朱子西)

渺渺怀芳意,苦对景、可怜生。记燕外莺边,柳深竹嫩,度密穿青。如今淡烟细雨,正午窗半梦酒初醒。乐事怎堪重省,起来一饷愁萦。

悠然又把酒壶倾。摆不动离情。想闲却春游,绿阴深院,芳草长亭。乾愁有谁解得,傍晚来,风起碎池萍。坐待晴云四卷,依然月上疏棂。

尹济翁的这首《木兰花慢·寄朱子西》是一首典型的南宋中后期“江湖词人”的寄友之作。它不靠铺排典重来撑场,而以轻烟淡墨的笔触,把“怀人”这一旧题写得既幽且深,既清且厚。全词六十字,却像一幅“淡墨山水”手卷:先以“渺渺”二字荡开虚景,结以“月上疏棂”收拢实境;中间层层铺叙,皆在“离情”二字周围徘徊,看似不着力,却处处见血脉。下面分句赏析,并顺势扩写,力求把词中隐伏的“气骨”与“心迹”一并揭出。

“渺渺怀芳意,苦对景、可怜生。”“渺渺”与“芳意”一虚一实,一远一近,先给人“隔水看花”的视觉效果;而“苦对景”三字陡转,把“芳意”拉回到“可怜生”的自身。“生”字极险,若作“生涯”解,则带身世之叹;若作“生命”解,则成伤心之语。尹济翁用单字“生”而不下实语,正是留下半拍空白,让读者自去填充。

南宋末多“可怜生”之句,如柴望“江山可怜生”,皆在易代危亡之际,把个人小景与天地大景并置,于是“可怜”便不仅是“可怜见”,更是“可哀”“可痛”。词人一起笔便把自己推向“无物可怜”的荒凉,为下文“乐事难省”伏脉。

“记燕外莺边,柳深竹嫩,度密穿青。”三句全用动词领起,无一字抒情,却是最浓烈的追忆。“燕外莺边”写春声,“柳深竹嫩”写春色,“度密穿青”写春行。三句皆“记”字统摄,可见旧游之历历;而“密”“青”两字叠用,像摄影里“景深”骤然拉近,把读者一把拖进柳暗花明的“当时”。

但“记”字前面有“渺渺”,后面接“如今”,于是这片浓春便被时光漂成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愈是绚烂,愈衬得此刻“淡烟细雨”凄冷。以“乐景写哀”是宋词惯技,尹济翁却不用一字褒贬,只把两幅画面并置,让“温差”自行发作,这正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南宋手眼。

“如今淡烟细雨,正午窗半梦酒初醒。”由追忆猛然拉回此刻,上一句还是“度密穿青”的钻春疾走,此句已变成“午窗残梦”的静止。“淡烟细雨”是江南三月最常见却最难写的景,词人用其“淡”“细”来配“半梦”,于是雨意、酒意、睡意混为一色;而“正午”又点出“阴”——阳光缺席,时间像被按了暂停键。词人到此才露出“酒”字,却不说“借酒浇愁”,只说“初醒”,则“愁”已在酒前等候,酒只是让它稍稍拐弯。这种“愁在酒先”的写法,比“愁浓酒浅”又深一层。

“乐事怎堪重省,起来一饷愁萦。”“重省”二字是全词的情感枢纽。它既指“回忆”,又含“反省”:昔日结伴寻春,今日独对残窗,若反复思量,便如以钝刀自割,所以“怎堪”。于是只能“起来”,却仍被“一饷愁萦”。

“一饷”是时间量词,约略“一顿饭工夫”,看似短,却下得极妙:愁绪不因为“起来”而散去,它像游丝,在人起身、投足、投杯之间反复粘附,于是“短”反而成了“长”的放大镜——愈是斩不断,愈见其烦。尹济翁用极经济的字法,把“愁”的黏性写得形神俱足。

过片“悠然又把酒壶倾。摆不动离情。”“悠然”与“愁萦”似相矛盾,实则写出“愁”之第二阶段:人已放弃挣扎,于是复归“悠然”;而“又”字说明如此循环已非一次。下句“摆不动”三字最见筋骨:离情在此被拟物化,像一方巨石压在心头,纵把酒壶倾尽,也丝毫不能撼动。

以“动”字写“静重”,用“摆”字写“徒劳”,把“抽刀断水水更流”的古典经验,换成一个日常动作里的“力学”瞬间,便觉新鲜。至此,词中“酒”已完成两重功能:前半是“醒”后之愁,后半是“倾”而不动之愁,酒越喝,愁越像“池萍”一样被风重新聚拢。

“想闲却春游,绿阴深院,芳草长亭。”“想”字一笔双绾:既是自己“设想”友人近况,也是代友人“想象”自己。于是下面三句,表面写朱子西“闲却春游”,实亦写自己“闲却”——两地同心,俱被离情所困。“绿阴深院”是闭锁,“芳草长亭”是开放,一闭一开,互为镜像,暗示“无论出门与在家,俱无可避”。

“芳草”用“长亭”典,自然带出离别的“年年柳色”,但词人偏不点破,只让“芳草”空自绿,让“长亭”空自远,于是“闲却”两字便成重锤:人不敢出游,怕一见春草又添离恨;而春草不管,依旧萋萋。这种“物色无情”与“人心自怯”的对峙,正是宋词最擅场的“以无情衬有情”。

“乾愁有谁解得,傍晚来,风起碎池萍。”“乾愁”即“干愁”,指无枝可攀、无汁可淌的枯愁。前人或释为“空愁”,或释为“乾燥之愁”,皆通。尹济翁用一“乾”字,便把“愁”写成脱水之花、无米之炊,连眼泪都成为奢侈。下句“傍晚来”再点时间是“一日将暮”,与上片“正午”呼应,构成整整一个白天的“愁程”。

“风起碎池萍”是眼前实景,又暗藏比兴:萍本聚,风故碎;人欲合,离故分。一个“碎”字,把“离情”写得有形有响,仿佛满池绿萍都被风剪成“离”字,飘满水面。词至此,情感密度已达极顶,却忽作“空际转身”之笔:

“坐待晴云四卷,依然月上疏棂。”“坐待”二字,把前面所有挣扎、所有“把酒”“倾壶”都按下,忽然进入“不挣扎”之境:既不驱愁,也不寻乐,只“待”。“晴云四卷”是待之过程:云慢慢卷,像舞台幕布缓缓拉开,于是“依然月上疏棂”。“依然”是全词最平静也最惊心动魄的字:它告诉你,不管人间有多少“碎池萍”,月亮照旧循旧轨道,穿过窗棂,把银光铺在词人膝前。

这份“宇宙不仁”的冷静,与首句“渺渺怀芳意”的苍茫,首尾暗合:人虽“可怜生”,天却“可怜”也不“可怜”,它只是“依然”。在“依然”面前,人的“乾愁”被相对化,像池萍一样,终将被月光重新聚拢、抚平,然而这份“抚平”并非消解,而是让愁回到它本来的位置——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与月同长,与窗同静。

全词就在这种“静观”里收束,却把“离情”推向更大的时空框架:它不再只是“我思友人”的小情绪,而是“人处天地间”的大寂寞。尹济翁用极轻极淡的笔触,完成了由“小愁”到“大静”的升华,其结构之严密,情绪之层深,语言之省净,都在南宋“江湖小令”中别具一种“清刚”之气。

它不像稼轩那样横放悲壮,也不像白石那样冷香幽韵,而是像一杯放冷的春茶,入口淡,回甘长,细品之下,有苦涩,有清甘,更有一种“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澄明。

这份澄明,使六百载之下的我们,仍能在“风起碎池萍”的刹那,听见自己心底那一池萍被风剪开的声音,而后抬头,亦见“依然月上疏棂”——原来古人之愁,亦是我辈之愁;原来宇宙之静,亦可以容我辈之动。词虽小,其“芳意”却“渺渺”不尽,这正是尹济翁高出时流之处。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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