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对芙兰来说,是极其漫长的一天。

秦诗玥因为一件棘手的家族事务,一大早就被父亲的电话紧急叫走,一整天都没有来学校。

午休时,芙兰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再次来到了那片已经被画上了“死刑”白线的花圃前。

她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一朵蓝色的小花,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她想起了昨天下午,学生会负责人那副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想起了课间时分,那些女生们毫不掩饰的鄙夷嘲笑。

那些刺耳的话语,一直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在故乡,与花草对话,守护每一个生命,是精灵与生俱来的天性。

可为什么,在这个人类的世界里,这份天性,却变成了一种……可笑的、需要被嘲弄的“圣母心”?

她看着指尖下那片脆弱而美丽的花瓣,心中产生了一丝茫然。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后响起。

“你想拯救这片花圃,对吗?”

芙兰猛地回过头,看到了那个气度不凡,却让人心生压迫的顾泽宇。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那双金色的眼眸里,瞬间就充满了小鹿般怯怯的警惕。

顾泽宇看着她那副防备的模样,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他没有再上前,只是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用一种不带任何压迫感的语气,诚恳地说道:

“你别怕。我没有恶意。”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可能是一个不怀好意的人。但是,关于这片花圃……”他看了一眼那些五彩斑斓的野花,“说实话,我也觉得……有些可惜。”

听到顾泽宇的话,芙兰眼前一亮。

“这样吧,”他说,“你陪我在校园里走走,聊聊天。如果……你能让我明白,这片在学校看来‘毫无价值’的花圃,为什么值得被拯救。我就帮你把它留下来。”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道:

“我保证,不会让你为难,更不会去麻烦到秦诗玥。”

不麻烦秦诗玥……

这句话如同一阵清风,吹散了芙兰心底的迟疑。

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曾被视为秦诗玥联姻对象的男生。

芙兰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没有恶意。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是真心想帮自己的。

这样就足够了。

她犹豫了片刻,为了那片即将逝去的无辜小生命,轻轻点了点头。

……

两人走在校园里那条僻静的的林荫小道上。

一阵风吹过,几片叶子打着旋落下。

顾泽宇不着痕迹地避开,芙兰却伸出手,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恰好落在了她的掌心。

她对着叶子笑了笑,仿佛在和一个老朋友打招呼,然后才将它轻轻放在了路边的草地上。

“我很好奇,”顾泽宇问道,“这片花圃,既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也没有特别的观赏价值,更不具备任何经济价值。你为什么要为了它,去挑战学校既定的、更符合整体美观的规划呢?”

芙兰看着他,认真地回答道:“因为,价值,不应该以有没有用来衡量。”

“它们努力地从土壤里长出来;努力地绽放出自己所有的美丽。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价值。”

顾泽宇愣了一下。

他继续追问道:“但是,新换的杜鹃花灌木,更整齐,更美观,更符合大多数人的审美。为了集体利益,牺牲掉一部分个体,这不是很正常吗?”

芙兰停下脚步,歪着头,反问道:

“那为什么要为了大多数人的审美,去牺牲掉少数派生存的权利呢?星空之所以美丽,不是因为所有的星星都长得一模一样。”

“而是因为,每一颗星星,无论大小,无论明暗,都有属于它自己独一无二的光芒呀。”

“我能理解你喜欢它们。但从美学的角度来看,这片花圃确实显得有些混乱。你看,紫色旁边是黄色,高低错落,毫无章法。而规划中的杜鹃花,经过统一修剪,花期一致,能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力,那是一种秩序之美,也更符合望舒的整体格调。”

“可是,难道混乱就不是一种美吗?”芙兰反问道,“溪水在山石间奔流,藤蔓在古树上缠绕,它们都没有章法,但它们都是美的。被规划好的美,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虽然羽毛华丽,却没有了灵魂。而这些小花,它们自己选择了邻居,自己决定了高矮,这份混乱,才是生命最真实、最自由的样子。”

“芙兰,我很佩服你的善良。但你想过没有,就算你今天成功了,保住了它们。到了冬天,它们一样会枯萎、死亡。你所做的,只是延迟了这个必然会到来的结果。你的努力,意义并不大。”

“花开一季,也是完整的意义呀。”芙兰看着他,眼神清澈,“它们努力了一整个春天和夏天,才换来了在秋日里最后一次绽放的机会。对我来说,能让它们开到自然凋零的那一天,而不是在中途被人为地终结,我的努力,已经让它的旅程没有遗憾。 ”

“我有些明白了。你是在……同情它们?”顾泽宇试图用自己能理解的逻辑去分析,“因为它们弱小、无人关注,所以你想保护它们,对吗?”

“不是同情。”芙兰摇了摇头,纠正道,“我从不觉得它们弱小。一粒种子,能冲破坚硬的土壤,顶开石块的压力,最终在阳光下开出花朵,这比世间许多看似伟大的壮举,都更需要勇气和力量。”

她看着顾泽宇,认真地说:“我不是在保护它们。我们只是在……相互尊敬。”

顾泽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决定换一个自己更擅长、更理性的话题,来重新掌握对话的主动权。

“我们换个话题吧,”他调整了一下情绪,用一种探讨学术的语气问道,“芙兰,你觉得……一所学校,或者说一个家族,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这是一个他曾在商业案例分析课上,与教授探讨过的问题。

芙兰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用她那清澈的金色眼眸看着他,给出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答案:

“是记忆。”

顾泽宇一愣:“记忆?”

“嗯,”芙兰点了点头,“是每一棵被种下的树的记忆,是每一块砖石上被阳光亲吻过的记忆,是每一个在这里笑过、哭过、成长过的人的记忆。”

“没有了这些温暖的记忆,再宏伟的建筑,也只是一座没有灵魂的冰冷空壳。”

顾泽宇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个答案……太感性了。

他试图将话题拉回到自己熟悉的轨道上: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从更现实的角度看,难道不是资源和规则吗?顶级的师资、最先进的设备,以及一套能筛选出最优秀人才、并让他们不断竞争的规则,这才是维持一个组织不断向前的核心动力。”

“可是,”芙兰歪着头,再次抛出了一个让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为什么要一直向前呢?”

“……什么?”

“如果向前的代价,是让很多人都变得不快乐,那向前本身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她看着顾泽宇那双写满了错愕的眼眸,真诚地问道,“难道,大家不能一起,慢慢地、开开心心地,一边欣赏路边的风景,一边往前走吗?”

顾泽宇没有再试图去反驳。

因为他意识到,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根本性的世界观差异。

他所受到的全部教育,他所掌握的所有知识,都在教他如何管理世界:如何制定规则,如何分配资源,如何驱动系统高效运转,如何在一个充满竞争的棋盘上,取得最终的胜利。

而芙兰,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棋盘”之上。

她在用一种完全跳脱了规则与利益框架的视角,在感受这个世界。

她的话,充满了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

顾泽宇可以轻易地从社会学、经济学的角度,列出无数条理由来证明她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和不可行。

但他不想这么做。

因为他忽然领悟到了一件事。

他一直以来所信奉的、那些关于效率、价值、规则与利益的冰冷铁则,真的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真理吗?

不。

那或许……只不过是他从小就被戴上的一副、名为管理者与精英的特制眼镜罢了。

他透过这副眼镜,看到的世界,自然就充满了需要被量化、被优化、被支配的资源和棋子。

而芙兰……她或许也戴着眼镜。

一副由森林、星辰与月光打磨而成的眼镜。

所以,在她眼中,一朵花、一棵草,都拥有着与人类平等、值得被尊重的灵魂。

所谓意义,所谓价值,原来……从来都不是客观存在的。

它们都只是透过不同的镜片,折射出的截然不同的光而已。

他明白了。

不是他的逻辑错了,也不是芙兰的逻辑错了。

而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同时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各自完美的正确。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这条林荫小径的尽头。

顾泽宇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面对着芙兰,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试探与骄傲,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然后,他对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娇小银发女孩,郑重地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你。”

他直起身,无比认真地看着芙兰,用一种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轻松而又释然的语气,再次说道:

“让我看到了……另一种看待世界的可能。”

……

当天晚上,顾泽宇没有直接动用家族的力量去向校方施压。

他找到了负责校园绿化工程的那家园艺公司的主管,并辗转联系上了这位主管的父亲——一位早已退休、在业内德高望重的国家级植物生态学老教授。

他把芙兰的那些想法,转化成一套强调生态多样性、校园人文关怀与前沿生命教育理念的科学话语体系,然后以极其诚恳的态度,向那位老教授请教。

老教授听完后,对这个年轻人的想法大加赞赏,并当场就给自己的儿子打了个电话。

翌日,当芙兰忐忑不安地再次来到那片花圃前时,她惊喜地发现,园艺工人在花圃周围画的白线不见了。

不仅如此,花圃的旁边,还多了一块崭新的的木牌。

生命,因多样而绚烂。——望舒高中生态多样性观察角

……

为了一个海外并购案的突发变故,秦诗玥跟着父亲飞了一趟香港。

从落地开始,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高强度会议:与律师团队敲定法律细节,与投行分析师进行数据推演,在谈判桌上,和那些老谋深算的对手进行数个小时的言辞交锋。

整整一天一夜,她的睡眠时间加起来,或许都不到三个小时。

会议室里雪茄和咖啡混合的浓重气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合同上冰冷的数字和法律条文还在脑海里盘旋。

那是一个由利益、规则和输赢构成的世界,容不得半点温情。

然而,即便是大脑因极度疲惫而嗡嗡作响,那个银发的娇小身影,也总会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浮现在她脑海里。

这份挥之不去的牵挂,甚至比倒时差和分析复杂合同,更让她感到煎熬。

当她终于签完合同,乘坐飞机赶回来时,已经是周五下午的课间时分了。

她心中挂念着那个独自在学校的小家伙,走向了三班的教室。

教室里,夏楠正在座位上补着笔记,芙兰的位置却是空的。

“芙兰呢?”秦诗玥走过去,直接问道。

“我的秦大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夏楠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是看到了救星,“你要是再不回来,你家那位小精灵,就要在野花圃里扎根,变成一朵花了!”

秦诗玥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什么意思?”

“这两天,她一下课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往教学楼西边那片野花圃跑,自习课都不回来了。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

丢了魂儿似的……

秦诗玥的脑海里,瞬间就浮现出芙兰那张失魂落魄、眼眶泛红的小脸。

难道,又出什么事了?

她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甚至都来不及和夏楠多说一句,便立刻转身,向着花圃的方向快步走去。

越是靠近那片僻静的角落,她的心跳得就越快。

然而,当她绕过一排高大的银杏树,看清花圃边的景象时,那颗被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预想中那个悲伤失落的小小身影,并没有出现。

芙兰正提着裙摆,在那片五彩斑斓的野花花圃间,迈着如同小鹿般轻快的步子,追逐着一只翩翩起舞的彩色凤尾蝶。

夕阳将天边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余晖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银色长发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

芙兰时不时地发出银铃般的轻快笑声,那双总是清澈的金色眼眸里,盛满了比阳光还要璀璨、不含一丝杂质的快乐。

眼前,是夕阳,是花圃,是追着蝴蝶的小精灵,是那个她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不染尘埃的美好世界。

然而,这份美好,被另一个身影打破了。

顾泽宇正站在几步开外的一棵银杏树下,注视着芙兰。

秦诗玥走上前,她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与敌意。

“顾泽宇,你在这里做什么?”

顾泽宇闻声转过头,看到是她,没有丝毫的意外。

就在秦诗玥的气场即将爆发时,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像小铃铛一样响了起来。

“玥玥!”

芙兰听到秦诗玥的声音,向她跑了过来。

当她看到秦诗玥那不悦的神情,以及站在银杏树下的顾泽宇时,她立刻就猜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芙兰连忙主动解释道:“玥玥,你别误会!是顾泽宇同学……是他帮忙,才保住了这片花圃的!”

她将自己去学生会请愿失败、以及顾泽宇如何找到她并给予帮助的来龙去脉,简短地说了一遍。

秦诗玥看安静地听着,目光复杂。

她所熟悉的顾泽宇,是一个精于计算、追求最优解的同类。

他会做出这种毫无利益可言的事情,只有一个解释——他也被芙兰身上那种纯粹的光芒所吸引。

这让她心中生出一丝警惕和烦躁。

但无论如何,他保护了芙兰的快乐,这是事实。

这一次,秦诗玥的语气不再是之前那种充满了敌意的冰冷腔调,而是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谢谢。”她说,“但,下不为例。”

顾泽宇看着她,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不会有下次了。”他说,“我只是想……亲自确认一下,自己到底是输给了什么。”

“现在,我有答案了。”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秦诗玥的身上——这个如同冰山般,他曾经真心仰慕并渴望征服的少女。

那眼神中,有释然,有放下,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然后,他的视线越过秦诗玥的肩膀,望向她身后那个如同纯洁月光般的身影——那个在不经意间,赠予了他一副全新“眼镜”的不可思议的少女。

他将目光聚焦回秦诗玥的眼眸,那眼神里,只剩下了纯粹的郑重与诚恳。

“你很幸运。”

“请……好好守护她。”

说完,他便潇洒地转身离去。

将这个充满了阳光、花香和无限美好的舞台,心甘情愿地彻底留给了那两个,本就属于彼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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