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芙兰而言,望舒高中的校园里,藏着一个只有她能听见的秘密音乐会。

风穿过梧桐树叶时,是悠扬的风琴;雨滴落在荷叶上时,是清脆的木琴。

教学楼西侧那片野花花圃,则是整场音乐会里,最活泼的弦乐部。

每一朵蒲公英都在哼唱着远行的歌谣,每一株三叶草都在低语着关于幸运的传说,那些不知名的紫色、蓝色小野花,则汇成了一片色彩斑斓的合唱团,用最纯粹的生命力赞美着阳光。

那片花圃有将近半个篮球场大小,没有人知道它是何时出现的。

或许是某次施工时,卡车洒落的草籽;又或许是风,从遥远的山野带来的不知名的种子。

它们就在这里,毫无章法地肆意生长着。

它们不够名贵,不够整齐,甚至有些杂乱,却充满了原始、蓬勃的生命力。

芙兰很喜欢这里。

每次去上体育课,她都会特意绕到这条小路上,安静地看一会儿那些努力绽放的小生命。

然而今天,芙兰却从那片熟悉的合唱中,听到了一丝充满了恐惧的颤音。

当她来到这里时,看到了一幅让她心头猛地一沉的景象。

几位穿着工作服的园艺工人,正拿着卷尺和石灰粉,在那片花圃的周围,测量、画线。

“……请问,”芙兰鼓起勇气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要在这里,做什么?”

为首的一位工人师傅,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口回答道:“哦,是学校的安排。下周有领导要来视察,学校觉得这片野花长得太乱了,不够规整,影响美观。让我们把它铲了,统一换上杜鹃花灌木。”

“……铲、铲掉?”芙兰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是啊。”工人师傅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继续说道,“那杜鹃花开起来,一片火红,多气派,多整齐!比这些乱七八糟的野花可好看多了。”

说完,他便继续埋头工作去了。

芙兰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看着那片还在阳光下,无知地努力绽放着自己全部美丽的野花,金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巨大的悲伤和不解。

不够规整?

影响美观?

就因为这些……在芙兰看来极其荒谬、属于人类的“理由”,这些努力地从泥土里生长出来、努力开花结果的小生命,就要被剥夺掉它们生存的权利吗?

不行。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在她的世界观里,守护每一个弱小的生命,是镌刻于精灵灵魂深处的天性与本能。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没有去找秦诗玥。

她知道,秦诗玥一定会帮她。

但她不想再因为自己这种在别人看来“不合时宜”的善良,去给秦诗玥增添任何额外的麻烦。

这一次,她想靠自己试试。

……

下午自习课的时候,芙兰鼓起勇气,独自一人跑到了那间位于行政楼四层的学生会办公室。

厚重的实木门上,镶嵌着一块擦得锃亮的黄铜铭牌。

芙兰犹豫了许久,才抬起那只白皙的小手,轻轻地敲了三下。

“请进。”

一道干脆利落的女声从门内传来。

芙兰推开门,立刻被一股混合着打印机墨水、咖啡和高级香水味、属于效率与权力的气息所包围。

办公室静得出奇,唯有键盘清脆的敲击声在空气中回荡。

几名学生会成员各自安静地忙碌着,指尖在纸张与键盘之间不停穿行,带着一种有序的节奏感。

这里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学生的活泼气息,更像秦诗玥书房的某个分支机构。

芙兰有些紧张地走到了那个坐在最里面、看起来像是负责人的学姐面前。

“……学姐,你好。”

芙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她那充满诗意的独特语气,为那片即将逝去的野花,献上了她的请愿:

“我……我是为了一些即将被遗忘的生命而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教学楼西侧,有一片自由生长的花圃。春天的时候,有蒲公英的孩子在那里学飞;夏天,有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在唱歌……”

“每一个生命,无论大小,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和在阳光下呼吸的权利。用冰冷的铁器,将它们的根茎从大地母亲的怀抱里粗暴地拔除,让它们在阳光下枯萎,就像……就像将一首还未写完的诗,直接扔进火里烧掉一样。这是一种无法挽回的悲伤。”

“所以,” 她抬起头,神情里充满了真挚的恳求,“我们……可以留下它们吗?”

然而,她得到的只是学生会负责人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一个礼貌而又敷衍的标准微笑。

她的嘴角虽然在上扬,但那双眼睛里,只有看着不懂事的小孩子时,那种近乎怜悯、高高在上的漠然。

“这位同学,你的建议很有趣,我们会记录下来,提交给校董会进行讨论的。”她程式化地回答道。

……

自从上次在私房菜馆被秦诗玥彻底击溃后,顾泽宇便消沉了一段时间。

身边朋友都以为,他是在为两家联姻的失败而懊恼。

毕竟,在所有长辈的眼中,秦、顾两家的联姻,是一场堪称完美、足以在未来数十年内,改变商业格局的强强联合。

这步棋若是能走成,对两家而言,都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

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家族利益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是他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如此心动。

顾泽宇自小便生活在一个被“美”所包围的世界里。

都说基因是一门玄学,但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它却像一道被反复验证、精准的数学公式。

数代以来,能成功嫁入顶级豪门的女性,无一不是容貌、身材、气质都出类拔萃的佼佼者。

这种优质基因的强强联合,再辅以后天顶级的保养和精英教育,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像望舒高中这样的地方,几乎汇聚了最顶尖的一批俊男靓女。

他们大多身形挺拔,气质不凡。即便容貌并非个个完美,但那种由最优渥的资源滋养出的自信与从容,却让他们远远超出普通学校的学生。

顾泽宇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美,娇艳的、清纯的、明媚的、知性的……早已有些审美疲劳。

然而,秦诗玥却不同。

她是这个汇聚了无数顶尖美人的金字塔上,毫无争议、立于塔尖的那一个。

这并非是他因为爱慕而产生的偏爱滤镜。

事实上,他身边许多同样出身顶级的世家子弟,私下里都承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秦诗玥都是他们这一代人中最耀眼的存在。

她的美,不止于漂亮,而像高山之巅的冰雪:纯净、冷冽、不可侵犯,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征服。

正因如此,即使是被誉为天之骄子的顾泽宇,在面对秦诗玥时,也从未有过十成的把握。

他知道,觊觎这座“冰山”的,绝不止他一人。

放眼全国,甚至全世界,比他家世更显赫、比他手腕更强硬、比他更有魅力的男性都大有人在。

他做好了竞争的准备,他甚至已经预演过无数次,自己可能会在某一场更宏大的博弈中,惜败于某个更强大的对手。

他什么都想到了。

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会输给一个女孩子。

一个看起来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甚至还需要秦诗玥照顾的小朋友。

这已经不是失败了。

这是一种近乎荒诞的彻底羞辱。

他承认,那个叫芙兰的女孩,确实也很漂亮。

如果说秦诗玥的美是凛冽的冰雪,那她的美,就是纯净的月光。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不相上下。

更别提,她还有着那头罕见的银发和灿若流金的眼眸,整个人简直就像是童话书页中跃然而出的仙子。

但仅仅是漂亮,绝不足以成为秦诗玥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去选择她的理由。

他暗中调查过,芙兰的官方资料,完美得像一篇精心撰写的范文,每一条都无可挑剔。

但他身为深知这个圈子规则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份完美背后,全是伪造和掩饰的痕迹。

这个芙兰,大概率只是被秦诗玥从某个不知名地方捡回来、身份成谜的孤女。

他之前一直以为,秦诗玥只是一时心软,把她当成妹妹或宠物一样带在身边。

所以,他当时才会善意地提醒,说芙兰会成为她的软肋。

但如果,秦诗玥是将芙兰当作恋人来看待的话……

那这就不仅仅是软肋的问题了。

一个身世不明的女孩,同性的关系……

这两条中的任何一条,都足以在他们这个注重血统与传承的世界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这将成为一桩足以让秦诗玥本人和整个秦家,都沦为笑柄、遭人非议的巨大丑闻。

她的父母,秦家的那些长辈们,是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能允许这种荒唐的事情发生的。

他相信,秦诗玥本人,比他更懂得这其中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比他更清楚这条离经叛道之路将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天真小女孩。

她走的每一步,都经过了冷静的计算。

正因如此,他才愈发地想不通,愈发地感到好奇。

那个叫芙兰的女孩,到底拥有着怎样足以颠覆一切世俗规则的独特魅力,能让秦诗玥这样一座理智到近乎冷酷的冰山,甘愿为了她,去对抗整个世界的规则,不惜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也要将她牢牢护在怀里?

他必须要搞清楚。

为了他那份不甘的骄傲,也为了解开这个有趣的谜题。

从那天起,顾泽宇的目光,便开始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娇小的身影。

他想找一个机会,一个合适的时机,和芙兰单独聊一聊,亲自去探寻那个答案。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个银发女孩,就像一颗小卫星,几乎与秦诗玥形影不离。

无论是上课、午餐、还是去图书馆,她们总是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旁人无法轻易介入、密不透风的结界。

顾泽宇耐心十足地等待着,他知道,再完美的结界,也总会有出现缝隙的时候。

然后,就在昨天下午,他等到了那个机会。

他看到了芙兰为了那片无人问津的野花圃,独自一人、神情倔强地走向了学生会的方向。

那副认真又单纯、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模样,让他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说不出来的触动。

紧接着,他便看到了预料之中的结果。

芙兰独自一人去学生会请愿这件事,本该是一件无人知晓的小插曲。

然而,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件事像长了翅膀一样,突然就悄无声息地传开了。

下课铃声一响,顾泽宇便合上了手中的外文原著,拿起书,缓步走出教室,倚在了高二(一)班门口的阳台旁。

他靠在那里,姿态闲适地翻着书页,目光看似专注,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捕捉周围那些细碎的信息上。

果不其然,他没有等太久。

几个打扮精致的女生,叽叽喳喳地从三班的方向走了过来。

她们以为这里足够安全,谈话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却又难掩其中的兴奋与鄙夷。

而谈论的核心,正是芙兰。

“喂,你们听说了吗?”一位女生率先开口,“那个银发的‘小公主’,昨天居然为了几棵快要枯死的野草,单枪匹马跑去学生会请愿呢。”

另一位女生掩嘴笑了起来:“真的假的?真是笑死人了。她以为这是在演什么童话剧吗?还真当自己是能和花草对话的仙子了?”

“我看啊,是乡下地方待久了,脑子都变得不正常了。”最先开口的那个女生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秦诗玥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会把这么个天真到近乎愚蠢的女生天天带在身边,也不嫌丢人。”

“谁说不是呢?”另一位女生附和道,“为了几棵草去跟学生会规划部作对,这脑回路也太清奇了。圣母心泛滥到这种地步,以后真要进了秦家,怕不是要把秦氏集团的钱,都拿去做慈善吧?”

顾泽宇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翻过一页书。

一件单纯、甚至有些可笑的请愿,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发酵成一场夹杂着人身攻击的舆论风暴,这背后若是没有人在刻意推动,他绝不相信。

他又想起了今天早上,那个总是与芙兰形影不离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秦诗玥今天好像是因为要处理家族事务,请了假。

这个时机,实在是太巧了。

顾泽宇的指尖,在书页的边缘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他那颗属于顶尖棋手、善于谋篇布局的大脑,开始飞速地运转起来。

他知道,这是他一直在等待的那个“缝隙”。

一个可以让他绕过秦诗玥那道坚固的防线,直接接触到谜题核心、绝无仅有的机会。

虽然,这种趁着别人女友不在、去接近一个孤立无援的小姑娘的行为,实在算不上光明磊落。

顾泽宇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他在心中迅速地盘算着。

午休的时候,去那片传说中的野花圃看看吧。

说不定,能“偶遇”到那个正在独自承受着风雨的倔强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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